首页 -> 2005年第7期


苦难命运的悲怆奏鸣曲

作者:刘康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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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此句与第一节中描述豌豆的句子遥相呼应,但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结果:好年景又来到了,一种祥和与幸福的前景可以预料。如果我们足够细心,就可以发现,诗人故意强调了豌豆花的“白”,而事实上根据情节叙述的需要这是不必要的。如果我们再回顾一下第二节,就可以发现,这里的“白花”与上文的白“)”交相辉映,相同的白把截然不同的东西——苦难与幸福、绝望与希望、生与死——交错在一起,让它们在对比和映衬中,突显出悲剧的深重:主人公总是与命运擦肩而过。
  “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这一句与开篇第一句也遥相呼应,但主语和宾语刚好与第一句颠倒,这就使句意强调的重心改变了。上文已经分析过, 陀斯妥耶夫斯基与二嬷嬷惟一的联系是苦难,我们读到这里,应该已经感到二嬷嬷实则是苦难的化身或缩影,那么套用上文的分析方式,此句实则是强调小说家没见过二嬷嬷这样的人所经受的深重苦难,也无以对这种苦难予以关注和书写。像二嬷嬷这样的小人物所遭受的苦难只能是自生自灭,不在历史上留下一点印迹。
  这一节中又一次重复了二嬷嬷的乞求声:“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我们可以发现,这里的声音已不再是二嬷嬷发出的,而是一种故意制造的“画外音”,是诗人人为地延续了二嬷嬷的声音。上文我们在谈到重复时已经说过,重复是对情感或意义的一种强调,这里的重复无疑让二嬷嬷的悲剧再次在我们心灵上打下烙印,同时也减缓了语言行进的速度,更有利于我们倾听这种悲剧的旋律在我们心头的回响,并且启示我们:生命与苦难结束了,但不应当被忘记,因为这些苦难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处身其中的历史的一部分,与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千千万万小人物的苦难总是被宏大叙事的巨轮无情地碾碎,遮盖在历史的风尘中,被漠视,被遗忘,甚至被视为历史的必然,从而让我们心安理得,它们已经很难让我们的心灵为之颤动。这一切都值得我们深思。
  现在再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下二嬷嬷的乞求声,只要细心一点,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句没有主语,也即是说,二嬷嬷的乞求没有对象。那么由此我们可以确定,二嬷嬷并非在现实生活中向别人乞求。那么她是在向谁乞求呢?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是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语境中,苦难者的乞求总是有一个明确的对象:“主啊!……”上帝,基督,作为人格化的主宰者,苦难的担当者,灵魂的救赎者,总是能给苦难中的心灵以莫大的慰藉,人们也乐意向上帝祈祷和诉说。但在传统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并没有一种全民性的宗教,因此在人们的精神结构中也就没有一个具有超越性的人类灵魂的主宰者和救赎者,没有一个纯粹的爱的施与者。虽然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也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但“天”并不具有人格化特征,它是冷漠的,无情的,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其实质是对客观自然的一个概括和形象化的指称。人与“天”之间是无法交流的。虽然人们有时也向“天”乞怜,但这种并不具有交流的性质,何况人们更多时候是把“天”作为诅咒的对象。苦难的人们无以诉说也无以祈祷,他们只能在绝望中默默地忍受,直到死亡让他们彻底解脱。可见,二嬷嬷的乞求只能是绝望中的独白,她找不到求告和诉说的对象。这里虽然也特别提到一些西方文化中的救赎者和关情者“退斯妥也夫斯基”“天使”,但他们的“功能”在中国文化中无疑是失效的。这也许正是作者特别提到他们的深意所在。诗人以“盐”为题,除了表明旧时代处于社会底层的苦难者渴求生命而不得的悲剧外,也隐含了对本土文化中所缺少的一种品质——纯粹之爱与怜悯的呼唤。
  最后,我们不妨再注意一下这首诗的结构。这首诗不分行,句式长短不一,而且也不注重押韵,但读过之后,明显感到有一种动人的音乐性回旋在诗篇里。为什么?只要我们足够细心,就会发现,诗篇采用了一种音乐乐曲中的奏鸣曲式的结构。三个诗节可以分别大致看作奏鸣曲的三个基本部分:呈示部、展开部和再现部,全篇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可分别看作引子和结尾。第三节第一句可看作一个插部。二嬷嬷的乞求声“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回旋于各个部分,可看作作品中的生命主题,其旋律赋予作品以推动的力量,可看作奏鸣曲各部的主部。各节中的客观描述,在情感上节制内敛,与生命主题旋律形成鲜明对比,可看作死亡主题,其旋律倾向于对陈述进行收拢和约束,形成各部的属部。主部与属部的调性明显不同:前者类似于大调,在效果上悲怆凄凉,后者类似于小调,在效果上冷静节制,两种调性在各部相互转换,共同烘托和推进主题。用音乐语言可作如下描述:首先由一个简短突兀的引子引入呈示部,接着奏出充满生命渴求的高亢而凄凉的主旋律,然后迅速转入调性低缓冷静的属部,属部对主部呈示的主题进行抵抗和否定,仿佛对生命的归属进行激烈的论辩,音乐冲突开始形成。但双方势均力敌,冲突没有解决。音乐沿着属部主题的道路前进,继续对生命的渴求进行否定,虽然这时也闪现过一点音调上的亮色,但一闪即逝,生命被更深地推进黑暗的深渊。这时,仿佛濒于灭亡的主部主题奋力反抗,又一次唱出生命高亢热烈的旋律,把难以为继的音乐陈述推向前进。然而,死亡主题的力量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其毁灭性的力量已经控制了陈述的发展,因此它几乎是迅捷地掐断了生命主题的声音。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紧接着出现一个出人意料的插部,调性雄壮、明亮、迅速,仿佛是生命主题的一个强大的援军,有力地推动陈述的进行。然而这是一支迟到的援军,主题的激烈冲突已经胜负判然,它的到来也许只是作为一个对比,一个陪衬。陈述在经历一个短暂的曲折之后,进入再现部,在死亡主题的道路上继续前进。陈述进入高潮,死亡主题获得胜利。但生命主题的旋律又响了起来,与前面不同的是,旋律的调性被改变了,降低了,降到了和死亡主题的旋律相同的高度,实际上生命主题和死亡主题在这里获得了和解,戏剧性的激情得到了平息。结尾是一个对引子部分的变奏,对陈述作了一个简短的补充。诗篇由于借鉴了音乐曲式的结构方式,形成一种动人的旋律和节奏,把作者对苦难命运的悲怆和忧伤抒写得那样动人心魄,因此,我们有理由把这个诗篇读作一支苦难命运的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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