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神之隐退

作者:曾一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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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曾在一篇文章里感叹:“世界为什么那么安静?好像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这一颗心。”对于沈从文来说,世界确实死了半个世纪,人们都几乎要把他的作品遗忘了,但伟大的作品又怎能轻易地被遗忘呢?
  
  一
  
  凌宇称沈从文的湘西社会是一个神性未解的世界,人们生活在原始的自然崇拜中。二十年代后期沈从文就写了《龙朱》《神巫之爱》《凤子》等小说展示和叙述许多湘西的神话传说、爱情故事和祭祀习俗,这些活动确实都带有原始性,自然、艺术和人的生活以及生命本身彼此融合,呈现着一体状态,沈从文说他们“……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
  《边城》中未成年时的翠翠就俨然是个自然生灵,她在风日里长大,皮肤是阳光给予的颜色,行动和动物没有区分,就连她的名字也缘于自然。生命和自然的一体状态构成了“边城风景”,它迥异于现代社会独自开启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竞渡龙舟、歌谣这些生活场景都带上了神性意味,日常生活和诗性世界难以区分,碾坊、渡船本都是一种生活器具,不过日常器具往往由于其所居的位置和自然本身的融合,由于历史时空的造化,由于作者和其之间的审美距离,它们便会超脱日常趣味而具有独特魅性。“是真有个神造就这一切,还是这里一群人造就了一个神?”(《沈从文文集·凤子》)或许这一切只是作者所造就。
  然而,湘西世界并非神性未解,而是行将毁灭,世俗和神性世界之间的界限日渐清晰,神美之境亦渐渐被日常生活所烦恼。美丽的龙朱都厌倦了被赞美的神性生活,他们想拥有常人性爱的欢乐。老船夫、翠翠也都日渐被世俗的力量所威胁,命运悲剧即产生在这种裂变之间。《边城》就是描绘了神性即将消失的美景,它的黄昏景象既让人感到优美却又让人体悟到忧伤。在《边城》中,竹林、星空、碾坊、端午节的龙舟竞渡、茶峒风景无不构成美的奇异世界,朴素而原始的生命力在自然活动中得到张扬,自然风景和龙舟竞渡活动构成湘西世界的流动与沉静的两个方面,是那个世界人内心追求扩张和安宁的表现。但生命的存在不仅由美构成,美也不能解决生活中的全部问题,美虽然可以和世俗结合,但更多的时候是与世俗相违背,并且生活又常是美的悲剧根由,是美的忧伤之源。美本来应成为生命的根基,沈从文也想从美的本质来确立边城中人的生命世界,他说:“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他竭力描写节日的狂欢场景,描写贫苦生活和自然的融合,但依然未能掩饰美的悲剧,整个湘西世界其实是个孤独个体,虽然节日活动涌动着生命的潮汐,但大部分时间这个世界是如死的沉寂,很多人是在这无边的寂寞和贫困中增加了梦的色彩,翠翠的梦想便在孤寂中产生。
  小说中的翠翠已有很多文章论述过,本文以“老船夫”为解读对象,观察湘西世界,论述《边城》中美的悲剧精神。
  
  二
  
  沈从文善于写少女,也擅长写老人。《长河》中的老水手、《黔小景》中的老头子、《边城》里的老船夫,这些老人都善良、朴质却又很孤独。《长河》中的老水手走南闯北,最后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黔小景》中的老头一个人开着旅馆靠对旅客讲述儿子来摆脱寂寞。只有《边城》中的老船夫似乎好点,但他的家庭也是残缺不全,“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个残缺也和茶峒其他人家一样,被认为是神的安排,并无怨言。一切都遵循着神、自然和人这样的秩序,神、自然和人和谐统一,构造了一体的生命世界。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骨头硬硬的,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
  老船夫的工作是渡船,渡船也是天意,本来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因为他相信天,天即神,因此老船夫从不思考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但这句话颇含反讽意味,又似乎在暗示老船夫应该考虑这个职务对自我的意义。他一直恪守职务,替天摆渡,管理了五十年渡船,解决过渡人的困难,把人从此岸摆渡到对岸,这都是为别人在做事。神是公平、明正的象征,按照道理神应该给善良人一个幸福归宿。可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女儿自杀,孙女又正在重演着其母的生命历程,老船夫不得不品饮着生命苦水。沈从文非常熟悉《圣经》和佛教以及其他西方文学经典(苏雪林说沈从文的小说很欧化),因此《边城》中的“渡船”不仅具有器具功用,而且应具有普度众生的象征寓意,把人从此岸渡到对岸,即把人送到幸福的地方。但渡船人的悲剧是,他每天都在引渡别人却不能引渡自己。老船夫就是这样,他把渡船职务看作是神的安排,一直在为别人无怨无悔地服务,却从不思考职务对于自己的意义。“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这句话预示着整个小说结局,老船夫不能实现自我引渡,把他和翠翠引渡到幸福之处所。由此,他对神的坚定信仰和实际生活构成了激烈冲突。
  实际上,老船夫对神的安排并不满意,翠翠母亲死时,他就感到了神的不明正。“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所以当翠翠日渐长大的时候,老船夫就和《老人与海》中的老人一样开始与命运抗争,他想把翠翠引渡到一个好的去处,引渡了翠翠也就是实现了自我引渡。“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中国乡下人,一生中生活下来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业已全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当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一份的。”上天没有这么安排,老船夫只能和命运争斗。中国人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神,可宿命观却根深蒂固。从翠翠诞生起老船夫就有种宿命的预感,一种深深的忧伤扎植在老船夫的内心世界。中国人非常矛盾,既相信宿命,却又认为人必须自己救自己,这个含蓄民族常常通过孤立的行动来拯救自我,许多简单的事情反常被复杂的行动复杂化,老船夫和翠翠之间、翠翠和二老之间、老船夫和二老之间的问题本只需言语挑明,但没人这样做。金介甫说沈从文小说反映了人与人之间互相不理解,不是这样,《边城》中的人物互相间都非常了解,当别人说翠翠长大的时候,作为祖父的老船夫便开始“有了心事”。他还用巧妙的语言告诉翠翠她该嫁人了,“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年纪还只十五岁。”他关注着周围的一切,端午节他不去河边看龙舟竞渡,而去看碾坊,他常常到顺顺家里走走,处处显示出他正积极为翠翠的去处行动着。翠翠爱上二老傩送老船夫也早就知道,有一次翠翠和他讨论哪一年端午节更有意思时,他还特别提到前年的端午节。但他并不想接受这个现实,现实总是让人不安。因为他知道船总喜欢二老,二老将来是要继承船总的事业,虽然在茶峒选择结婚对象很原始自由,但那里世俗的力量已经非常强大,船总不会轻易答应二老娶翠翠。当翠翠坐在最上好的位置上观看龙舟竞渡时,她听到许多议论,这些议论显示出了茶峒社会阶层之间的等级观念非常分明,显示出湘西社会的世俗功利。就连老船夫也如此,他羡慕有碾坊的人,他和熟人讨论碾坊的时候,别人夸翠翠漂亮能干,他很自卑地说:“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而当他面对顺顺和二老想表达自己的意见时,强烈的自卑意识致使他丧失了许多机会。翠翠也是这样,地位悬殊使她不敢表白和接受,当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她也只能祈求神的帮助。所以刘洪涛说《边城》的牧歌情调是虚无的,在茶峒看龙舟竞渡,只有顺顺这样的人家才能占据最好位置。老船夫不能引渡翠翠,中寨人的诡计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老船夫死了,他死于内心的困惑,他的内心交织着对神的企盼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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