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悟境”写真

作者:白建西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
  一定是有一天,诗人突然有了一种颖悟,在悠悠的时空里,距离原是一种普遍而神秘的存在呀!距离不仅存在于物与物之间,而且也存在于心与物之间、心与心之间;而且,正是由于人的心灵,人才能超越现实时空,自由地出入于客体世界与心灵世界——心灵就是“距离的组织”,以心为翼,人便具有了超越性,具有了超越自身物性存在的限定性的可能。
  那么“距离”又是什么呢?“距离”原本不过是人对事物间某种关系的一种抽象。抽象的东西总是观念性的,但只要这种抽象是来自于“实在”的,并且是正确的抽象,它就总能对应于“实在”。并且惟其是一种抽象,因而它便可以突破词语本身的对具体的、个别的事物的指称性,它便具有了更强的涵盖力与普泛性,具有了把宇宙间或远或近的那些本来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的“组织力”。距离,这个原本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词语,也显示着“心灵的奇异”,潜藏着人与世界的秘密呀!
  诗往往得自于感悟,但感悟未必就是诗。感悟是否是诗或能否成为诗,还取决于这感悟是否是诗性的或被诗化的程度。卞之琳的感悟是诗性的。他常常是在智性游戏中去体会存在之“本”的。他的诗所颤动的应是哲学家心中才会有的那种敏感,即对于世界的本体性感悟的灵思妙想,但他不会像哲学家那样以沉重而庞大的黑色翅膀飞翔,他只是一只轻燕,他只是在接近大地的低空飞翔,然而它的闪电般的回旋却在证明着天空的高度。
  本文用“悟境写真”四字来概括《距离的组织》一诗的艺术构成特征,就是想通过对诗人的创作契机、创作意向、艺术思维,作品的内在结构和语辞聚炼的还原性解读,更具体地揭示这首诗的诗性特征和哲理品格,从而更接近这首诗本身,也更接近作为诗人的卞之琳。所谓“悟境写真”,就是说这首诗并非只写了自己的感悟,而是连同自己生发感悟的具体情境一起写的。卞之琳在谈到自己三十年代写诗的感受时说,自己“总像是身处幽谷,虽然是心在峰巅”。这“身处幽谷”“心在峰巅”的自我感受,其实也正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与生活状态,是一种体现着自己特殊心境的现实处境。卞之琳又曾用“小处敏感,大处茫然”来概括自己在动荡年代的自我感受。一般论者往往只就“大处茫然”去分析诗人对社会历史发展的迷惘,对政治运动的隔膜,而忽略了这“小处敏感”所指出的作为诗人的卞之琳所特有的感物会意的悱悱发发的思维状态与那种“寂然凝眸,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的精神境况,这当然也就难于理解《距离的组织》这首诗所体现的那种蜗居斗室而心游万仞,出梦入梦的悟境了,也不能理解作者“身处幽谷,心在峰巅”的特定处境和精神状况。为了不致使读者发生误解,卞之琳在《距离的组织》一诗的自注中曾特别提示:“但整首诗并非讲哲理,也不是表达什么玄秘思想,而是沿袭我国诗词的传统,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用类乎正告的口气申明这首诗的写作就是在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作者的提示,正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的钥匙。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是中国古代诗人与文学批评家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条审美与创作原则。它的要点在于“思与境偕”“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也就是将主观情思要放在与之完全契合的客观情景去写,既使主观情思得到鲜明生动的表达(因为“境”总是具有具体性与实在性的),又能使这种鲜明生动的表达蕴涵丰富、深广的内容,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效果(因为这“境”与“象”是以形象所作的抽象,是“境象”本身的显现,故“境象”是具有全息性的)。《距离的组织》一诗追求的就是这种“思与境偕”的艺术境界,它并没有抽象地去写自己的“悟”——虽然这种“悟”是本篇创作的重要契机——而是着眼于体现那种动荡年代中虽囚拘一隅,却魂系万伦,想落天外,诗心勃发的典型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即所谓有着特定“内心生活”的生活。这种“内心生活”既直接呈现着诗人思悟绵绵的心理现实,也映照着诗人“身处幽谷,心在峰巅”的真实处境。这便是诗人所追求的“意境”,即本文所具体阐述的“悟境”。
  那么诗人是如何为他的“悟境”写真的?现在让我们来读这首诗。
  题目“距离的组织”,是一个哲理式的命题,但主词却被缩略了,主词缺席的判断于是成为一个指称性的短语。但它指称的是什么,在以下的正文里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因而读者须将它悬置,正像这首诗是为“悟境”写真一样,诗题所隐藏的“机心”你也只能在“悟”中体认。但有了上文的讨论,我们也不难理解,诗题所浓缩的是诗人特定处境中的这样一种感悟:宇宙间物物之间、心物之间、心心之间皆有距离。距离为心灵的抽象,抽象的还原须待想象,而心灵既具有抽象的能力,又具有想象的能力。故心灵具有在事物间建立联系,跨越浩渺太空,出入于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客观世界与心理世界的能力,具有把不相干的有着或远或近距离的事物联结为一体的“组织力”,简言之,“心灵就是距离的组织”。然而,感悟是不可能凭空发生的,它来自于实生活,来自于特定的具体的“境”。诗的特征不是要去表现诗人的抽象思维,而是要通过现象世界本身去显示“实在”,即把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独特的、从而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悟”的价值是哲学性的,虽未必不具有文学性,但对“悟境”描述则更具文学价值,更能体现艺术思理之所在。诗的正文便展开对触发感悟的种种悟境的描写。
  诗的一、二行:“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上高楼”是通过改变身体位置而改变视野,所谓登高望远的意思。为什么要“独上高楼”去读史?当然一为高远,二为宁静。高远则目力可以“致远”,宁静则心思可以“致远”。这是通过改变主体位置而改变生理视界与精神视界。而无论主体位置的改变,生理视界的改变,精神视界的改变,都包含了距离的改变。“衰亡史”让人想到一种沉降的意象,这与“独上高楼”正形成了垂直距离变化的反差。而“史”的整体性与要去读它的那个人“独上高楼”这个独自行为的个体性,“史”的必然性形态建构与“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的“想”的主观随意性、偶然性,“史”的过去时形态与我读它的现在时形态都形成了反差。有反差的事物总是有距离的。然而,这一切都被诗人组织在这样一个并不芜杂的句子之中。接下来,“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一下子把距离数千光年的事物与眼前的情境(“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联结在一起,于是,宇宙的浩瀚便造成了震撼性的想象,激发了人的精神视阈的大跨度的扩张,体现出超强度的时空感和宇宙意识。这两句写时间距离所体现的空间距离,而对这种必须通过想象去联结的距离的意识,则有赖于人的心灵。心灵把通过具体的有限的物所提取的概念应用于无限,于是,抽象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便在现象世界里得以呈现,时间与空间这样在人们常识中完全不同,距离遥远的事物也就被打通了,实现了同一,时空的相对关系在心灵视阈中也就被建立了起来。依靠这种心灵的视阈,人便可遨游无限。当然,心灵总是从有限的具体的主体的现实时空去超越自身的,因而,亿万斯年也许就是心灵中之一瞬,心中一刹那的意念也许就是亿万斯年。尽管诗人心驰浩渺的宇宙深处,但它还是分明地知道,这只不过是此情此景中一瞬间的意念,是特定的“境”中之“悟”。因而诗人落笔的重点仍在传达这一特定的“悟境”。这是这首诗为之写真的“悟境”之一。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