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自然人性的哀歌
作者:鲍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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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见的营官阅兵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于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里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这时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以为一个出奇的方法,一定可以从这位重要人物口中说出。这汉子,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
“从哪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朱砂痣。他说:
“我是窑上的人。”
好像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
“你姓甚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在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
“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像没有办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挞”。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也就只记得挞是顶方便的方法,乘混乱中就说出了。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自然是一种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人吃,喂女子吃牛粪。这自然是笑谑。
…………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大家各自提出种种虐待的方法,听着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仍然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两人听,又像在说“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不能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
“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
“同路到黄坡。”
那裁判官就问:
“同逃?”
女的对于“逃”字觉得用得大非事实,就轻轻的说: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皆知道这是因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义,大家哄笑。
捉奸的乡下人一个,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各处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猾的眼睛,望练长目夹着,笑眯眯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年青人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并不真正希奇,希奇处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凡是属于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可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惮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着。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虽是亲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人皆太觉得这时节需要一种东西了,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
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得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两个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的众人,就更觉得这是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挞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不答应,也是自然的事。
明白了从头至尾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这时同练长来说话了。他要练长把这两人放了。听过这话的练长,望着璜的脸,大约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党部的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璜捏。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
“先生,不能放。”
“为甚么?”
“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
“做错了事,赔赔礼,让人家赶路好了,没有什么可罚的!”
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然而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敌人时,糟鼻子心有内恧,赶忙把头缩下,蹲到人背后抽烟去了。
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人附和了璜,代罪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来了。这中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点着头,心软了,知道敲诈的事不行,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的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
“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做主,还有团总。”
“我去见你团总,好不好?”
“那也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甚么的,只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
练长狡猾处,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
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一群人皆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
天色渐渐的夜了。
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缚手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做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
“你谢谢这先生,全是他替你们说话。”
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那一束花,听过这话后,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束她并不弃去,还拿在手里。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但却并不向练长有所照应。练长早已借故走去,这事情就这样以喜剧的形式收场了。
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乡下人前面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缘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想到说话,问他们肚中饿了没有,两人中男子说到达黄坡时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黄昏正开始占领地面的一切,夜景美极了。这样的天气,似乎就真适宜于年青男女们当天做可笑的事。
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同你们为难了。”
那乡下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
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
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
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那一束花了,于是遥遥的说:
“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把花丢到地下,给了我。”
那女人似乎笑着把花留在路旁石头上,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坐在石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的很希奇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轻轻摇动着。
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开始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四日作
原载《小说月报》二十卷十一期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