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跟随柏子,走进沅水边的风景

作者:南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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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地说,泊船——上岸——上船——开船,这就是《柏子》中水手柏子的行踪。然而,正是通过这简省的行程,沈从文极富意味地为读者揭去了湘西沅水边吊脚楼及其吊脚楼里的妇人的神秘面纱,让读者经历了一次丰赡饱满、野性无羁的风情之旅。
  船,是沅水上来来往往最常见的运货船;岸,是辰州的河岸。柏子呢,则是常年在船上帮工,靠沅水吃饭的成千上万水手中的一个。夜幕下,辰州码头,已然是一个繁忙的商埠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要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我们先看泊船。
  水上的生活,日晒雨淋,水手们却不以为苦,看上去毛手毛脚,但“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整理绳索,搬扛货物,并不妨碍他们寻找乐子。即便在高险的桅顶,每人也能在干活的同时,不忘唱一曲《一枝花》或《众儿郎》,逗邻船上的媳妇发笑。绳索整理好了,笨重的黑铁桶滚上岸了,洋布、海带、鱿鱼、药箱等等货品也在码头的喧嚣声中上岸了。
  泊好了船,柏子也寻思着上岸了。
  落着雨,刮着风,没有星月,泥滩滑溜,但这些都不曾影响柏子的心情。赤脚走在泥路上,他的目的地并不遥远,就在河街,是那挂着红灯的吊脚楼。灯光已然可见,塞满小楼。柏子胸中发紧,因为“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柏子走近了即将属于他的吊脚楼,没有敲门,而是吹着口哨,用的是水手们的章法,不用说,是极灵验的: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这油香、章法,这温暖湿滑,带出了吊脚楼里妇人的登场。这些只是动作,再看语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粗糙、野性,是这妇人的语言。柏子虽然喜欢妇人嘴头上的撒野,但更喜欢的还是她别一处的放欢,所以不顾她如何,便擒了妇人的腰倒向床边去。在亮红的灯光下,赫然留下“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沅水货船上一个月的期盼,泊船时的兴奋,上岸走在泥滩上的想象,至此,柏子已走到他由水及岸的旅程终极点——妇人的吊脚楼,储蓄了一个月的精力,同他积攒了一个月的铜钱一样,终于都全部倾注到这妇人身上。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卤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在床上。
  肥肥的奶子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他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腿……
  我们记得这时柏子是日里爬桅子的柏子,则明白这时柏子纵是牛,也是将近死去的牛了。
  在船上做了一个月的梦,终于在岸上的吊脚楼里“顶切实”地实现了。之后,妇人在旁一边烧烟,一边浅唱,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如果吊脚楼里只有柏子的粗野和妇人的奉迎放浪,那决然不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吊脚楼。沈从文通过柏子的简短的岸上之行,展呈的是一个更为宏复多面且朴拙人性的吊脚楼风景。而构成这风景的关键,便是吊脚楼里的人。
  先看柏子。
  柏子是“粗”的,他吃的是“酸菜南瓜臭牛肉”之类的粗食,说的是“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之类的粗话。但他并不俗,且“永远是健康的”,“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在吊脚楼里,他照例要耗尽公牛般的气力,但他每次也不曾忘记妇人托付他捎买的东西。他明知妇人的“身份”,而自己一个多月才能和她相好一次,但他仍要对妇人有别的男人而耿耿于怀;柏子是有情的。上船后,身上的“板带钱”全用在妇人身上了,而“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即便远隔千里,妇人的身子,俨然也可以用手摸,且说得出尺寸。柏子也很心细。这心细,佐以真情,才使得柏子粗而不俗,本色天然。
  再看那妇人。
  小说对妇人并无多少交代。妇人的身份、年龄、相貌均不确定,甚至妇人的名字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但这些都不妨碍妇人的风致和神韵。妇人的动作、语言和柏子一样泼辣,毫无遮拦;妇人期盼柏子,但同样迫不及待地要搜出柏子身上替她买的化妆品和生活用品;妇人和柏子虽只一晌贪欢,但心里真有柏子在。她对柏子的贪爱和心欢是率性和自然的。言及情字,女人也是心细,也生醋意。既讲利,也讲情和义,利、情、义皆源于本性,并不悖行,这就是吊脚楼里的妇人。
  柏子是水手,船上还有活得干,他得继续他的旅程。别了妇人,下了吊脚楼,手里拿着燃着火头的废缆子,柏子又出现在河岸的泥滩上,这一次,他是回船上去。期盼换成了酣畅的满足,“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柏子将高高兴兴地做工,高高兴兴地吃饭睡觉。唱完《孟姜女》《打牙牌》,还没来得及唱预定的《十八摸》,他已上了船。
  装好了货,货船又得到另一处装卸货物,“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柏子简短的行程宣告结束了。对柏子而言,“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而对读者而言,这次追随柏子的吊脚楼风情之旅所留下的意味,也必是醇久、悠长。至此,我们也许可以这样作结:
  吊脚楼,不过是湘西常见的苗居,有了妇人和水手,它才逶迤河边,错落成一道风景;风景,在湘西亦不难寻觅,是沈从文笔下的《柏子》,使沅水边的吊脚楼和吊脚楼里的水手、妇人灵动成拙朴天然、风情本色且永不消 退的文学风景。
  读沈从文《柏子》,跟随柏子,走近吊脚楼,走近吊脚楼里的妇人,走进沅水边的风景。
  
  ①沈从文《柏子》,见《沈从文文集》(第二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第96页。
  
  附:
  柏子
  □沈从文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要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罗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脚”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扌肯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看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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