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跟随柏子,走进沅水边的风景

作者:南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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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气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的毛手毛脚,盘着大而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做成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 ,有海带,有鱿鱼,有药材……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上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却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走来抱之负之送到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与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合乎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停泊他们也欢喜多了!
  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有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吊脚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罗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洌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口——我们全明白这些平常时节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点下流话的口,可是到这时也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卤卤的把它放到妇人的脸上去,脚上去,……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女人则帮助这些无家水上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做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贮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若说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吧。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找寻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
  妇人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甚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甚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相。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嚏。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把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说你是一个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
  “赌咒也只有你妈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卤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搁在床边上。
  肥肥的奶子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大腿……
  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到他这些行为发笑,妇人是翻天躺的。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做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做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
  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混话。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稍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
  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返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作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无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做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悉。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做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甚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甚么情形下得来,又在甚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总之比较有时像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预定《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的声音,听到吮奶声音。
  辰州河岸的商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一九二八年五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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