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向死而生”:诗或者堕落

作者:郭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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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痛,以童稚经历苦难和死亡,并没有使哀痛掉色,而是使读者惊异地认识到,在所谓的“超现实”、欲望、性迷狂的背后,“401的门开着”。平常的一句话,它与“401的门开了”的意指大相径庭。死亡既不是序数,也不是基数:死亡是一个“常数”。它从未关闭,且永远开放。
  死是无能和有限的终极象征。如今,当一切关于生命永恒的言说,被无情地祛蔽之后,我们几乎没有抵抗这种死亡恐惧的武器。令人更为沮丧的是,在这个价值相对的时代,人类精心培育细心呵护的绝对价值,被无情地解构、颠覆和怀疑。正因如此,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指出:“在我们的时代,死亡意识受到广泛的压抑,而与此同时性却展开强大攻势——这种攻势表现在我们的幽默,我们的戏剧,我们的经济生活甚至电视广告中。”(P109,《爱与意志》,[美]罗洛·梅著,冯川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8)在小说《戒指花》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这种奇异的社会、文化“镜像”。《戒指花》使我们看到,在深层社会文化心理的背后,隐藏着简单而古老的认知模式,性可以使我们的种族得以延续,可以使我们获得不朽。在性的迷狂中,可以使我们忘却死亡的恐惧,生殖的象征,成为我们战胜死亡恐惧最现成的方式。哪里有死亡意识的压抑,哪里就有性的偏执。“九十六岁耄耋老者奸杀十八岁花季少女”的极限意义正在于此。
  
  三
  
  格非以往小说给读者另一印象是讲故事很“贼”。这表现在小说文本的微观处理和宏观处理两个方面。在微观方面,凡能用力处,他绝不轻易放过,哪怕是一个字一个词,也一定要做足文章。在《戒指花》中,这一点表现在人物的命名、数字,以及富有象征意味的物品上。那个“引爆”性力,德高望重,已过耳顺之年的九十六岁老爷爷,名叫高德顺;那个欲望的“调酒师”,姓与孔圣人的名发音相同,心怀道德律令的《新闻周刊》主编,名叫邱怀德。在“超现实”的信息化、欲望化生存中,道德已是徒有其名。小男孩塑料袋中装着四十七块两毛钱,加上他手里的那枚硬币,正好四十八块两毛;小男孩家住401。死亡的影子在数字符号中时隐时现;还有那枚硬币,格非小说中的硬币肯定“不同凡响”。读到这些细节,让人想起了那句老话:“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我们感觉《戒指花》不一样了,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呢?
  格非把这种不一样藏起来了。把它藏在一首诗中,藏在小说文本的宏观处理中,藏在宏观处理的形式意味中。
  那首诗是博尔赫斯的《雨》,收在他一九六O年的诗集《诗人》中。格非又把《雨》融化在《戒指花》中,凡《戒指花》中描写雨的大号字句,串起来就是《雨》,且顺序不变。因“事关重大”,为阐明《雨》对《戒指花》的文本渗透,通过比较对照,标明位置,现列于下表: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为我们澄清了《戒指花》解读中的一系列问题。
  
  
  格非偷偷地向描写“超现实”、性、欲望与死亡的小说中“播撒”诗,使我们再次想起了康定斯墓作品的视觉效果。象征现实生活世界的各种明亮的暖色,被压制在象征死亡的标准黑色方框内。世界可以变换,但最终难逃死亡的统治。这就是“冷抽象”的蕴涵。《戒指花》文本中不时冒出的大号字句,由两部分组成,博尔赫斯的诗《雨》和作为性与欲望表征的信息碎片,它们共同构成了《戒指花》的“骨骼”。那个故事,只不过是“骨骼”长出的“肉”。《戒指花》文本的宏观处理使我们看到,现实生活世界的“框架”,最起码有一半充满了“诗”意的暖色。在《戒指花》的文本世界中,“涛”与“欲”进行着争夺和搏击,它们都想为现实世界和生命“着色”。是《雨》,为《戒指花》送来了那期待中的呼唤:“是归来的父亲,他并没有死去。”
  “诗”,昭示着人类超越死亡意识可能的纬度。
  是在这里,在文本的宏观处理的形式意味中,我们听到了拯救的“声音”。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格非与康定斯基对世界和生命理解的不同,格非在对现实生活进行“冷加工”的同时,却悄悄地进行着“热处理”。一向前卫的格非,这一次塌实地落了俗,落入了人们用滥了的那句话:“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很俗但很塌实。
  丁小曼是作品的主人公,你如果真的去寻找她的生活原型,你就被格非耍了。她是格非从《雨》中领出来的女人。《雨》“牵动了她的全部记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全都想不起来了”。每当她身心疲惫之时,《雨》便浮现在她的脑际。对格非而言,“记忆就是力量”,丁小曼在对《雨》的记忆中“现身”。雨者,欲也。在欲望的世界里,她和“体态丰盈、长相俏丽”的白莉莉一样,只能作为对象和客体存在。被欲望强暴的白莉莉,“嘴巴和下体被塞满了泥土”;一度向欲望屈从的丁小曼,“嘴巴”失去了言说真实的权利,“身体”也被欲望所玷污。“幸福的命运向她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鲜红的色彩。可她的玫瑰凋萎了,正在腐烂。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正在一点点地烂掉”。在《戒指花》中,女人的身体和文本一样,是争夺的战场,是诗美与性欲争夺的战场。但在“雨”的能指中,不仅仅有“欲”的向度,同时它还有滋润生命,给生命注入活力的指向。故事中的丁小曼是在做采访,但她在潜意识中是在寻找,寻找“雨”失掉了的,滋润生命的意义纬度。所以,当她听到小男孩唱的稚拙的歌,“丁小曼的心就像被针突然刺了一下”。是歌声唤起对美好季节的回忆,使她“想起那名字叫做玫瑰的鲜花,还有那姣好艳丽色泽的旖旎”。最终,她在面对生命中的苦难和死亡时,流下“咸咸的泪水”,在眼泪中倾听那首诗的召唤。召唤她重归“故里”。
  一九八一年,远在北美的博尔赫斯肯定不知道,在中国有个写小说叫格非的人,将用自己的诗支撑一篇叫《戒指花》的小说。但冥冥中,博尔赫斯还是用一首《哀歌》,发出了遥远的超越时空的预言:“他流下了几滴眼泪。没人看到/就连镜子也不知晓。/无需怀疑,那眼泪/是在为一切值得痛惜的事情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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