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诗性的坚守 深度的探求

作者:张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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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对当代文坛有所关注者,就不能忽略毕飞宇这一名字。久沐文坛风雨,近十年来,从头角峥嵘到枝柯参天,毕飞宇的生长速度不可谓不惊人。对诗性的坚守,对精神的拷问,对深度的探求,对意义的追寻,都使得毕飞宇在同辈作家中鹤立鸡群。毕飞宇既不头重脚轻根底浮浅,亦不嘴尖皮厚腹中空空。他的笔触涉及城市与乡村,贯通艺术与现实,时空多变,面目不等;文风则朴实多智,率性自然。毕飞宇小说虽出手甚少,却能篇篇抢眼质量上乘,其引而不发的定力实属罕见。
  手头这本十八万字的集子《玉米》,收录了毕飞宇的中篇三部曲《玉米》《玉秀》《玉秧》。三篇小说最初在《人民文学》《钟山》等杂志发表时,即大获好评,乃至于有人惊呼这两年文坛成了毕飞宇年,成了“玉米”年、“玉秀”年。此前,作家即以《哺乳期的女人》《雨天的棉花糖》《唱西皮二黄的一朵》《青衣》诸作驰名,《玉米》三部曲的问世,更成为他当之无愧的品牌之作。
  毕飞宇是民间话语的忠实履行者。在他,灵气与哲思齐飞,凝重与潇洒一体。表现于文本,便是笔补造化,惨淡经营,而又不着痕迹。全书于工笔勾勒中,彰显天马行空的大气魄。人物心理的隐与显,人物行为的动与静,人物言语的直与曲,人物线条的浓与淡,人物轮廓的粗与细,写来皆恰到好处。平心而论,毕飞宇能够得成大器,时时执文坛牛耳,源于其良好的艺术悟性,扎实的人文底蕴,以及坦荡透明的性情。
  放眼文坛,我常常困惑于那些倚马可待下笔千万言的文人骚客,是怎样变戏法般似乎眼睛眨都不眨地写出了偌多文字,以“大跃进”的速度,以卫星上天的气派,以工业流水线的进程?于是,有人一年著书数本,有人则一年著书十数本,可谓洋洋大观矣;只是,在一种自来水式的写作状态中,必然失却了精血的浸濡,生命的贯注,灵性的翻腾。这样的文本,怎逃得脱速朽的厄运。然而在一个泡沫化时代,以文字为手段,追名逐利,谋取商业最大值,已成常事。当名与利相互发生彼此提携,落得个腰包鼓、脸儿熟时,大批的文字垃圾由此催生。相比于那些把一杯蜜掺水后兑成一桶蜜甚或一缸蜜的作家,毕飞宇的厚积薄发至为难得。“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拒绝垃圾,拒绝水货,这是毕飞宇一贯的态度。宠辱不惊的毕飞宇像勤劳的农人,一如既往地在属于自己的文学自留地里精耕细作,小心侍弄。应该说,毕飞宇开创了一种平和而富激情的叙事艺术,不温不火,控制得当,仿佛地底的暗流,汹涌于无形;又如静静的脉搏,外表平和,内里则蕴含着生命的呼啸。
  毕飞宇的文本没有令人掩鼻的伪贵族气,他的叙事话语永远是朴野的,自在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他审视人性和历史,拷问时代和政治,目光温和而冷峻。这决定了他的态度既是批判的,又是悲悯的,还带有那么一丝欣赏,一缕同情,一抹惋惜,一点留恋。凡此种种,毕飞宇纵笔写来,从容不迫,仿佛水袖飘飘悠扬舒展,营造出饱满的语言张力。尺水兴波,寸山起雾;无疑,毕飞宇称得上高妙的文字匠,优秀的盆景艺术家,更是汲纳天地精华、呼吸风露清气的地之子。
  《玉米》三部曲长于拿捏人物心理,描摹世态炎凉。人物的移步换形,举手投足,均十分到位。三篇小说讲述的都是与权力得失相关的乡村女子的命运。揭示了在一个贫瘠时代,权力对人性的腐蚀。作家以其对中国乡村社会体贴入微的观察,营构出奇特的陌生化效果。
  玉米的父亲王连方,多年担任王家庄村支书,权柄在握,专喜淫人妻女,为祸一方。玉米的母亲施桂芳一气生了七个丫头,让全家人引为憾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惟一的男孩小八子终于出世,玉米便如小母亲般整天抱着弟弟,扬眉吐气地出现在村人眼前,展示自家威严。玉米家的希望与亮色,系于小八子一身,只因这个男婴长大后可以传宗接代。小说展示了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的价值观,进而楬橥在广袤的中国乡村,或曰广大的乡土中国,权力与性的一体化,它们之间奇妙复微妙的互生共存关系。
  身为长女,玉米有主见,定力强,极会察言观色而不露声色。父亲的花心荒唐,母亲的平庸无能,众姐妹的良莠不齐,使她很快成为一家之主。玉米是正常的,健康的,又是畸形的,扭曲的。人精般的玉米,沉着,冷静,工于心计,凡事处心积虑,一石数鸟,仿佛高明的棋手,每一步都藏着杀着蓄着后势,其精明强干,殊不逊于大观园中的王熙凤。
  玉米少年老成,心事重重,使命意识强烈。王连方多行不义垮台后,两个女儿(玉秀、玉叶)在看电影时遭到村民报复性的轮奸,自此玉米一家的生活走向大滑坡。出身乡村土皇帝之家,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到门前冷落任人欺凌之境,对于玉米,这种落差极强的生命体验,比起鲁迅式的从小康之家堕入贫困,或许更甚。虽居于乡村,文化程度有限,但在精神气质上,玉米算得上是一位知识分子,是乡村的精英;相比于众姐妹的麻木,她是高度敏感的,能够一叶落知天下秋,望腾云而感神龙。她善于等待时机,一俟风云际会,必可扶摇直上。玉米这一形象,正像苏童《米》中的五龙,糅合了农民/知识者的双重共性,而又不无真实。古往今来,多少风云人物、时代精英,均来自乡野,融知识者的敏感自尊、农民的顽强坚韧而为一种巨大推力,将其从最底层,推向青云端,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将相本无种,白屋出公卿”,任何时期,真正成大气候大功业的,往往就是这些坚如磐石韧如薄苇的乡间子弟。但身为女流,在中国这样源远流长的男权社会,在一个男性话语占绝对统治地位的语境中,玉米们的挣扎,终不免吊篮打水一场空。莎翁说,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在大厦将倾之际,玉米比谁都更能深切体会到那遍披华林的悲凉之雾。于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她恐惧了,颤栗了;她惟有当机立断,埋葬心底最后一抹彩虹,选择了与权力的媾和,通过嫁人的捷径光耀门楣,以弥补父亲这个浪子带来的耻辱。
  正如柳粉香所说的:“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把握好。”在嫁人方面,玉米是审而慎之的。玉米与前程看好的飞行员彭国梁的恋爱一度轰轰烈烈美妙销魂,但她还是清醒地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王连方下台后出门远行,撇下偌大一个家由玉米操持。父亲的失势,妹妹的被辱,彭国梁釜底抽薪式的毁婚,令玉米痛定思痛,毅然下嫁中年丧妻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把自身献于权力的祭坛。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婚后的玉米,以自己青春和尊严的丧失,在床上极尽迎合之能事,赢得郭家兴怜爱,自此她也有了人上人的感觉。小说展示了玉米强烈的权力意识和爱面子心理。比如,每当玉米回村探亲,家中姐妹便会穿戴一新齐刷刷冒出,旺盛的人气,让村民们充分感觉到玉米气壮如牛的存在,从而敬畏有加。
  玉米诸姐妹,都是那个贫瘠时代中国妇女的缩影和标本。玉米身上,既多爱的饥渴、爱的诉求,更多理性的把持。在与飞行员恋爱的过程中,她总是处在焦灼、疑虑、不自信中,担心沦为世界的弃儿;终于,焦灼的白日梦化为碎片。经历了青云无路的悲苦,欲振乏力的困惑,玉米一步步山重水复,又一步步柳暗花明,总算有了一个体面结局。对于玉秀,生命则成为无望的追逐,“零落成泥碾作尘,惟有香如故”。玉米、玉秀们的理想,是那样地绵软如水,轻盈似梦,而又沉重如铁,如铅,如石。在时代的湍流中,她们抗争过,努力过,但不幸地,却往往沦为鞭子下的陀螺。玉米内心深处,其实颇多凄风苦雨。相形之下,还是玉秀更为主体化、感性化、心灵化一些。
  乡村社会是个奇异的世道,一方面视男女偷情如家常便饭,一方面又极重妇女(处女)贞操。玉秀的悲剧,便源于其处女贞操的被剥夺。性格即命运。作为天生的风流种子,玉秀漂亮,热情,机灵,特立独行,有着无知的聪明,单纯的狡黠。她虽遭人蹂躏,授人以柄,却不甘沉沦,试图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命运,实现自小有之的隐秘理想。人往高处走,玉秀确如一条小花蛇,一只小狐狸,伸着火红的舌头,媚态可感。她以姿色拼前程,以青春赌明天,惜乎无人能用真情与之交换。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玉秀在姐姐姐夫家的做小伏低,仰人鼻息,为的只是咸鱼翻身,图个稍好的前程。这个热爱生命的女子,疏于理性,失于算计,惯于跟着感觉走,终导致人生的步步失利。一个女子,为了改变自身命运,无所不用其极,确也不易。在作家眼中,性,政治,伦理,就这样与权力奇异地交织为一体。小说写出了人,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与多变,人在特定历史中的种种主动或被动的选择。玉秀的结局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小说为我们留下了特定的意义空白。也许,玉秀能够找到自己的真爱;也许,玉秀会在一无所有中破罐子破摔,也许……相比玉米,玉秀的命运,是真正值得牵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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