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诗性的坚守 深度的探求
作者:张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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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的性格,是装得像,敛得住,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她和玉秀间有明争暗斗,亦有亲情联盟。玉米对玉秀的种种震慑、施压、绥靖,威福并下,都不无深意存焉。权力是迷人的黄金枷,而玉米甘愿为之桎梏。通过床上的百般迎合,玉米似退实进地操纵着郭家兴,达到种种目的:先让自己进了供销社,又让妹妹进了收购站——这些都是人人羡慕的好单位。玉米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大事小事一起抓。当玉秀与郭家兴的儿子郭左,这对伦理意义上的侄子与姨妈擦出爱情火花时,精明的玉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决然快刀斩乱麻,向郭左吐露了玉秀遭人轮奸的家丑。正如《金锁记》中曹七巧恶意告诉女儿的恋人女儿吸食鸦片的隐私,致令劳燕纷飞一般,玉米也成功地掐断了这段大好恋情。郭左终于怀着暧昧的不甘将玉秀睡了,之后远走高飞再无音信。痴情的玉秀则因此怀孕,从此开始了人生的新一轮劫难。“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读来怎不唏嘘。
在主人公们置身的特定语境下,我们悲哀地发现,性已成为一种可资交易之物,尤其在与权力相对时。王连方担任村支书,二十年间几乎睡遍了全村的女人;郭家兴身为公社干部,可以在中年丧妻后堂而皇之地娶妙龄女子作补房;魏向东是校卫队负责人,充分利用现有职权,逼玉秧步步就范,满足其变态情欲。郭家兴、王连方、魏向东,满口革命话语,其态俨然,实则恣意渔色,假公济私,客观上构成了对荒诞时代最为有力而不动声色的反讽。毕飞宇深刻道出了权力对人性超时空的凌虐,冷静而客观,不作空泛的狮子吼,却分明蓄满了火力,开足了马力。毕飞宇正是以其谨严笔法,巧妙遏止住四溢的激情,将其拢为强有力的一束。作为当代乡土文学中的上佳之作,《玉米》三部曲投放着作家的经验、梦想和辉煌。一部书,三个故事,三个不同性格不同命运而血脉相连的女人。三姐妹中,玉米自具雄鹰雕鹗般的气度,玉秀有着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玉秧则于平庸中见慧黠。她们纷纷梦想远方,而追求的途径不一。通往远方的道路上,处处是榛莽,遍地是陷阱;在一次次飞升又一番番坠落中,她们变得身心俱疲,却永不放弃自己的努力。
毕飞宇从容游走于历史、政治、权力、伦理、性等主题,以对逝去历史图景丝丝入扣的描摹,直抵生活本质。和苏童、叶兆言们一样,毕飞宇受福克纳、马尔克斯、塞林格、博尔赫斯等西方作家影响颇深,但又完全是本土特色的,不见丝毫洋派作风。《玉米》三部曲是真正的澹定从容之作。小说浓处得浓,淡处得淡,注重笔墨的疏密,讲究叙事的繁简。语言则精致传神,张弛有致,几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如写小唐阿姨见了玉米,“脸上笑得相当乱”,即可见出作者一以贯之的对语言打磨的偏好;苏北方言的运用,水乡风物的描摹,更为作品平添几多风韵。毕飞宇以清爽干净的文字,复苏了一个时代的记忆,成为那段并不久远的历史的引路人,也为解读那个时代提供了一份丰富的全息化报告;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日常情境,在作家笔下获得了精确展开。
玉米与彭国梁互通款曲,村人竟肆无忌惮地拆阅他们的信件,令玉米恼羞成怒无地自容。在王家庄,是没有个人隐私和心灵空间的。王家庄,如同鲁迅笔下的鲁镇、未庄,彰显集体无意识的可怕。这坚定了玉米冲出王家庄的决心。玉米出嫁后,生活在流言中的玉秀也在王家庄呆不下去,只好外出投奔玉米,靠姐夫之力,当上了人人羡慕的收购站司磅员,最终却在恋爱问题上未能自持,导致身败名裂。玉秧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冲出王家庄,考取县师范学校,却不幸遭遇阴鸷变态的学生处钱主任、黄主任,尤其遭遇了三种人出身的校卫队负责人魏向东。在魏向东的指使下,玉秧充当了“密探”。她本有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如与校园诗人楚天心照不宣的恋爱,但后来却因无知将楚天出卖,致使楚天在魏向东的严厉审问下发疯,毁了一个才子的前程。因了玉秧的告密,女同学庞凤华与班主任在谈恋爱时被“捉奸”,酿造出更大的悲剧。玉秧变成了整人的帮闲。尤可叹者,她最终沦为性无能兼性变态者魏向东泄欲的玩物,且对此麻木不仁,委实可悲。
《玉米》中还写到了有荡妇恶谥而性情不俗的女子柳粉香。她的故事,完全是红颜薄命这一母题的生动写照。这个曾经风流惹眼的乡村演员,因行事不检,落得草草嫁人,心有不甘地充当了王连方多年的情妇。作为玉米的映衬,这一形象颇具参照价值。
中国妇女的命运,透过毕飞宇小说尽可观照,彭国梁在部队听到村人的风言风语,便落井下石般地给玉米写信责问:“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令玉米百口莫辩。初次县城相亲,郭家兴即与玉米同房,呈现为赤裸裸的性掠夺嘴脸;事毕郭家兴见玉米下身没有出血,便不甚满意地说:“不是(处女)了嘛!”知道误会后才对玉米倍加呵护。已非处女的玉秀则始终认为,再好的东西,也换不回自己的女儿身。这种传统贞操观的重压,正体现了集体无意识的可怕。古往今来,中国女人的历史,似乎就是一部性奴隶的历史。毕飞宇以其《玉米》三部曲,完成了对男权世界的深刻鞭挞,既挖掘女性自身的先天贫弱,更抨击了男人与畜生异形而同性、异质而同构的一面——王连方如此,郭家兴如此,彭国梁如此,郭左亦如此,魏向东更是如此。
女性以其萃集日月精华、钟毓天地灵秀之美,成为宇宙间至为可爱的生灵。自古而今,妇女的解放,从来就是人类文明的标尺。千百年来,人类社会进行了一次次的努力。在西方世界,已经颇见成效地大致实现了男女平等,实现了民主与自由在两性间的公正施与。而在中国,尤其在中国广大乡村,这几乎还是纸上谈兵。想一想花木兰式的“谁说女子不如男”,这样豪情冲天关乎两性平权的乌托邦宣言,这样白日梦式的自我认证,也须通过男扮女装、通过改变女儿身来获取,怎不心寒。男人的世界很大很大,女人的世界却很小很小;她们何时才能冲出心灵的巴士底狱,奔向融融春光呢?毕飞宇小说,深刻揭示了经济与文化、政治与权力对人性的多重绞杀。
玉米、玉秀,这些出身乡村的中国广大女子,千百年来,一直成为性掠夺的对象和资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们,只有首先赢取男人的欢心,才可一同得道升天。相形之下,那些获得了初步自主权和民主权的城市女子,就幸运得多了。玉米、玉秀们还只是在为了一个初级阶段的奋斗目标苦苦挣扎,结果如何其未可知;她们奋斗一生的终点,也许尚远远不及一个城市女子的起点,可她们仍在不屈不挠地奋斗着。这已足够可歌可泣。当女人沦为男权世界的附庸、商品和点缀时,也便有了一曲曲红颜悲歌。中国文化吃人的一面于此尽显。
《玉米》三部曲寄寓了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深沉思索。中国妇女的命运是可叹的。她们承受了过多因袭的重担,背上了过于沉重的十字架。闺中女儿的幽怨,延续了五千年文明史;凄苦的灵魂,在集体无意识的重轭下苦苦挣扎。作为“胜利者”的玉米如此,作为失败者的玉秀如此,作为观望者的玉秧亦如此。实际上,置身无爱的世界,玉米三姐妹终不免要心为形役,走向异化;她们的青春,都在悲凉缥缈中消磨、零落。我们读出了毕飞宇文字背后那种遮蔽不住的大同情、大沉痛。
飞行员彭国梁一度成为玉米的阳光,玉米的福音书。玉米迫切渴望一片自由的天空,做爱的翔舞和情的歌唱;然而青春不解红尘,岁月不谙人心,当玉米意识到再也不能耽误时,惟有痛定思痛下嫁郭家兴,藉此实现一己的升值。然而从玉米的泼辣、精明,甚至有些阴鸷、分裂的人格,我们绝难看到那一抹绚丽的人性曙光。倒是在玉秀、玉秧身上,更可体现出人性的本真。玉米七姐妹中,玉米精,玉秀灵,玉穗憨,玉英乖,玉叶犟,玉苗嘎,玉秧甜。高处不胜寒,生活得体体面面的玉米貌似显赫,实则悲苦,毕竟,她真正的爱情是一去永不返了。玉秀则先遭轮奸,后遭诱奸、抛弃,仿佛托尔斯泰《复活》中沦落风尘的玛丝洛娃;她已是伤痕累累,岂可再望高飞远翥?聊可慰者,是玉秀从与郭左的一段短暂的无爱之爱中,悟到了爱的真谛,在几经磨难后变得成熟而富于母性了,这对其一生,对其略显浅薄的性情或许不无沾溉。貌似木讷的玉秧,在满足魏向东变态情欲的同时,也学会了以此做交易,达到毕业后留城的目的。在玉米诸姐妹中,她是靠了自己的勤奋与努力走得最远的一个,昭示了一种新的方向和可能。“别了,旧生活!”“新生活,你好!”(契诃失《樱桃园》)我们惟有祝玉秧,也祝玉米、玉秀们除旧迎新,生活得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