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翠竹黄花:“小”与“大”

作者:焦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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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张抗抗一样,许多作家宁愿在安静、淡然的叙述中,告诉我们他(她)对生活的发现。同文学的巨著相比,或许它们只算得上是文学大家族里的小字辈,但是,说到文学给我们带来的感动、启发、思考与震撼,它们是一样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鸿篇巨制和纤纤小文,只有角度的差别,而没有优劣的区分。这正如沈从文先生在《烛虚》中说的那样:“察明人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鲁迅先生在《致赖少麒》也指出:“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他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以小见大,发微见著,这就是散文“小”与“大”的辩证关系,它对于我们阅读鉴赏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作品,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
  这个问题,还可以从表达的技巧出发,来进行进一步的理解。清朝学者赵执信在他所著的《谈龙录》一书中,记载了这么一段逸事:
  钱塘洪舩思(舮),久于新城之门矣?熏与余友。一日,并在司寇(渔洋)宅论诗,舩思嫉时俗之无章也,曰:“诗如龙然,首、尾、爪、角、鳞、鬣,一不具,非龙也。”司寇哂之曰:“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余曰:“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
  三个人三种看法。洪昉思看重“全体”,王渔洋偏向“局部”,而赵执信的一番话,表面上看有和稀泥之嫌,实际上其最大的意义在于,他强调了必须有一个东西将“全体”与“局部”联系起来,这个东西就是表现力。在艺术中,艺术家呈现给我们的固然是“一鳞一爪”,但如果仅此而已,“一鳞一爪”还有什么意义?所以,“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就不是一句不消说的废话了——意义就在于此,要让“一鳞一爪”具有了象征的力量、具有了“于细微处见精神”“一粒沙里见世界”的力量。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小”与“大”才变成了一个完整和谐的对立统一体,既带领我们步入一个真实而细腻的世界,又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到关于生活、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真理。
  所以,如果说由那一次因牡丹悲壮的凋零而拥有了对于生命死亡意义的顿悟,那么,这一次,张抗抗因牡丹无言的拒绝,拥有的则是对生命的存在意义的领会。
  在常人眼中,一朵花,饶是你国色天香,艳压群芳,又能怎样?你不过就是一朵花而已,人才是你的主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你的存在,是我们给予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你的悲喜,是我们给予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的美誉,是我们给予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落花流水春去也”,你的生的热烈、死的沉寂,你的一切,你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人赋予你的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么,花的生命在哪里呢?它究竟还有没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张抗抗写道:
  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这才是牡丹生命存在的意义:“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因为,“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于是,“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有一种发现的喜悦,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些我们曾经漠然置之的诗篇,原来对于生命,具有多么深刻、多么伟大的关怀:
  
  步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
  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
  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②
  
  “花自飘零水自流”,人情对境,自有悲喜,原本就不该连累在自然世界中自生自灭的花草。它们“自”有自己的“灵性”与“品味”,不会因你的喜而开,你的悲而败。它拒绝人的赞美,也藐视人的不屑。它不会因寂寞而提前开放,也不会因欢乐而推迟凋谢。它坚持自我的本性,守望自我的立场——和花草相比,我们,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这就是散文的“大”,在一花一草、一枝一叶中,看到现实人生,看到人间万象,看到人类自己,看到整个世界。王任重先生曾把小说和散文比较,说二者的区别在于:那是人的一生和一天的不同。但他又说,看人是可以从他一天的行动、思想、脾气、习惯中,知道他一生的归趋的(见《小品文的前途》)。尺素之牍,却能够烟波云海,气象万千,“小”之为“大”,不由人不信也!
  散文的以小见大,在具体的阅读鉴赏中,读者还应注意分别两种不同的情形:一是将“大”不动声色地寓于“小”之中的散文;一是由“小”说起,渐渐及“大”的散文。
  这第一种,多属闲适小品。作者找到一个话题,便娓娓道来,信手写去,全凭兴趣,不拘格式,真可以算得上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在阅读中,我们常常被作者的洒脱和风度吸引,也常常为作品的机智与幽默折服。但阅读如果到此为止,恐怕有些浮泛。这类散文,多是学者所为,故它虽然并不结尾点题,文末升华,但通观整篇,在看似随随便便之下,实则用心良苦。像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林语堂的(下转第36页)
  (上接第33页)《人生的盛宴》、周作人的《看云集》以及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等等,大致都可归于此类。这些作品,大多能于日常生活中发现人生的妙谛,并将这些对人生的体悟在漫不经心的讲述中透露出来,所以阅读时既不妨好好欣赏一下作者的从容不迫,同时更不要忘了体味其中蕴涵着的生活智慧。这正是丰子恺所说,“泥龙竹马眼前情,琐屑平凡总不论,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丰子恺画集·代自序》)。第二种就如这篇《牡丹的拒绝》,作者因为对生活的细致观察,有了一种深刻的感悟,于是铺墨弄纸,搭屋建房,细细写来,务求意境优美,寓意醒豁。“而今的读者,虽然讨厌别人居高临下的教训,却期望从文学里得到启迪、点拨,他们要在散文中寻求睿智”(王先霈《散文的理趣》)。这样的文章满足了读者的这种欲望,它从具体的、感性的事物写起,然后引发出自己的见解与思考。它既迎合了读者渴望超越平庸的现实生活的梦想,又避免了板着脸孔的说教以及浮泛的写景抒怀,在许多读者心中有很高的地位。阅读时不仅要注意作者刻意营造的结构和追求的手法,而且还须提防那些无病呻吟、故弄玄虚的浅薄之作。
  张抗抗在《牡丹的拒绝》结尾处写道:“‘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我忽然感到,这句用在牡丹身上的警语,同样适合用在散文以及我们对散文的阅读上面。
  就用它结尾吧。
  
  ①《景德传灯录》卷六有“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语。
  ②分别出自杜甫《田父泥饮诗》《遣怀诗》《忆弟诗》《滕王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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