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翠竹黄花:“小”与“大”

作者:焦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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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牡丹的拒绝》,在我看来可以称得上是当代散文的上乘之作,它的作者,是张抗抗,八十年代风云一时,现在仍在守望着自己家园的女作家,她作为女性所具有的细腻和与这份细腻不太相称的理性,曾经给喜爱她的读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篇一经发表,即引起震动的《牡丹的拒绝》,就是如此顽强地保留了这份细腻与理性,因此,你一定会说,它唤醒了你的记忆。
  在文章开头,作者不吝笔墨,赞赏“被世人所期待、所仰慕、所赞誉”的牡丹:
  它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俗。它的美是早已被世人所确定、所公认了的。它的美不惧怕争议和挑战。
  所以,坐飞机乘轮船,越千山过万水,“天南海北不约而同,揣着焦渴与翘盼的心,滔滔黄河般地涌进洛阳城”,就是为了亲眼验证“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的美景:“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可是,这一年,春却迟迟不来。洛阳城的四月,竟然还吹着冷风,而牡丹呢?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洁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于是,兴致冲冲的看花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偌大的牡丹城,人间的四月天,安静得令人绝望。
  这是一篇以花草作题目,以花草为对象的散文。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这样的专以花鸟、虫鱼、草木为题的文章,是随处可见的,常识告诉我们,“小”,是它的特征。但是常识往往会误导人,使你以为这不过是文人雅士吟风弄月,追求闲适生活的附庸罢了。这种误解的极端,就是拿它和作为“匕首”与“投枪”的杂文来比较,把它看成是有闲阶级餐桌上的“小点心”,或者是小资生活情调中的“小摆设”。这里的“小”,自然是批评它的无视社会苦难、漠视人生现实,只在一个“小我”的意识中去观看世间万物;当然,这种极端的看法,现在渐渐已不被我们认同了,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些写花弄草、赏风吟月的东西,终究还是个“小”,这里的“小”,至少有三层意思:
  一、指它的篇幅短小。这类作品字数,多则不过一两千,少则只有几十言,与文学历史长河中那些以鸿篇巨制的姿态兀然矗立着的作品相比,它确实显得有些小模小样。
  二、指它的小气。它似乎只能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存在着,它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也缺少悲天悯人的济世之心,它无法展现恢弘的历史画卷,也再现不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它,不过是一个人内心世界偶尔荡起的情感涟漪而已。
  三、指它的浅显。在一般人眼中,这类散文好到极处,也无非是描写的细致入微和生动有趣,至于说到视野的开阔、见识的远大、思想的深度和理性的光芒,则是那些专门以说理明道为己任的议论性散文的专利。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张抗抗的《牡丹的拒绝》,好像果然如此:一次慕名而去的赏花之旅,洛阳的牡丹、如织的游人、雍容华贵、花团锦簇,等等等等,这类内容,不过是又一篇赏花弄月的美文的题材而已,即使作者故作转语,告诉我们本该怒放的牡丹因为一个乍暖还寒的天气而未能如期绽放,它又能怎样摆脱掉其小家碧玉的宿命?
  然而,像那些失望的游人一样,我们也有了一次出乎意料的阅读经历——小家碧玉真的变成了大家闺秀。张抗抗接下来写道:其实,自己以前并不爱牡丹,因为它的俗,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
  牡丹,是花中之王,有“国色天香”之称,每年四到五月开花。它的花朵大,多有重瓣;颜色艳,有红、黄、白、粉紫、墨、绿、蓝等色;花味浓,花香扑面,花气袭人。所以,民间常把它作为大富大贵的象征,称之为“富贵花”“百两金”。早在唐代,就有了栽植和观赏牡丹的历史,白居易诗“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牡丹芳》),就描绘了牡丹开时,万人空巷的盛况。自唐以降,千余年间,众多的诗人、骚客,专家、学者,用诗、歌、赋,笔记、小说,图像、花谱,从多方面记述了牡丹花的雍容华贵与国色天香,其中有些诗词已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但是,有趣的是,在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眼中,牡丹却远不如松、竹、梅、菊这些或内敛、或疏淡、或雅致、或兀傲的植物有吸引力,因为大富大贵的牡丹,与他们“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精神追求,实在是太不相协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抗抗的不喜欢牡丹,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作者忽然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有一次曾目睹了牡丹花谢,而被深深地感动了:
  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委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这就是牡丹——它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死的时候也决不无声无息。它绽放自己的生命,然后归于泥土,而决不苟延残喘。张抗抗说它“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这是一种高傲的姿态,是一次生命的绝唱,不是任何生命都可以做到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惊奇地发现,原来一篇“小”文字,却可以写出“大”意义。
  其实,在中国传统的散文写作中,将个人对于人生、对于现实、对于世界的感悟,通过毫不起眼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传达出来,并不是一件新奇的事情。小品文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小品”本是佛教的用语,指节略本的佛经,以区别于指称整部佛经的“大品”。佛经小品由于节选的多是整部佛经中的精华,所以,深受那些无暇通读佛教经典的人士的喜爱,唐代孟郊在《读经》诗中就曾说:“经黄名小品,一纸千明星”,足见小品虽“小”,却极具独特魅力。后来,人们把那些文字简约、蕴义深刻的散文作品称为“小品文”,就是取其这个意思(见罗筠筠《灵与趣的意境:晚明小品文美学研究》)。明代是此类隽永小文大盛之时,读者朋友熟悉的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小品文。此后,小品文便成为中国传统文人抒发人生感怀、表达生活体悟的宠儿,并在不断发展中,突破其原来的专以写山画水、赏花弄草为对象的题材范围,举凡大千世界、人间万象、鸟兽草木、吃喝拉撒,无所不包,只要是身边之事,眼前之物,即不忍轻易放过,而务求手到擒来。这一点,我们从梁实秋先生《雅舍小品》中各篇文章的题目,即可窥见一斑:《书房》 《送礼》 《排队》 《腌猪肉》 《年龄》 《搬家》《懒》 《馋》 《鼾》 《喝茶》 《饮酒》 《吸烟》 《头发》《狗肉》 《厨房》 《领带》 《照相》 《同乡》 《代沟》《梦》 《签字》 《烧饼油条》……
  “以小见大”,这样的一种写作思路,第一,并不局限于小品文,许多散文,无论是言情、叙事还是说理,也常常采用这样的方式。即使是被一些学者、文人倡导的“大散文”,亦往往只是在所表达的意义上去突出一个“大”字,虽然是在大处生发,但过程仍于小处落笔;第二,这样的一种写作思路,也不局限于散文创作,其他文体如小说、诗歌,也可以通过对细微题材的处理,来表达一个深刻的构思。对于前者,“大散文”也有被误会的时候,即简单认为“大散文”之“大”,就是题材之“大”,也就是说,是散文内容在一个物质意义层面上,或者说,在一个时空层面上的“大”,而忽略了这个“大”与“小”的辩证关系:“大”指的是一个艺术家思想世界的深度与广度,是一种在面对人生现实时,不甘于庸俗与琐屑的精神追求,是一种即使被平淡的生活所包裹,也总希冀能够挣脱精神枷锁的欲望。“小”指的是这种追求和欲望作为一次艺术创作的表现形态。离开了这些具体的、感性的、充满了生气和表现力的“小”,深刻的思想将会以怎样的状态呈现出来呢?我们曾经很自然地就厌弃了那些用灰色的概念、昂扬的口号或张狂的叫嚣构筑成的“文学”,觉得它的“大”,只不过就是“空”而已,原因就在于这些看似“大”的文学,好像只是在为一个遥远的时空而写作,却不顾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与身边的每一个细节,它离宏大的叙事越近,离我们的心灵就越远。对于后者,更可以找到许多例子来给予说明。像我们十分熟悉的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种深刻的哲理,一次关于距离与真实的绝妙体察,不也是在山水之旅中产生,并在山水之旅中表现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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