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残耱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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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耱,有些地方称作耢,有些地方称作盖。用手指粗细的树枝条编在长方形木框上的一种农具,用来平整翻耕后的土地,使土粒更酥碎些,有时也用来保墒。使用时把耱平放在翻耕过的田地上,由牲畜拉着前进,操作者站立其上,或者用石块放在上面,以增大对土面的压力。《齐民要术》中记载有“耕而不耢,不如做暴”的谚语。《王祯农书》更指出“凡已耕耙欲受种之地,非耢不可”。西汉的文献中已提到耱,可见至少两千年前黄河流域就已使用这种农具。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六讲,作者,章楷。
  
  斜长的身影越过门前的土路,越过台阶,在院墙根底下打了一个折,把肩膀和脑袋长长地贴到土墙上,正好影住那盘拉散了架子的耱。已经记不得惋惜了多少遍了,可看见它还是痛惜不止,就好像被扯断了的是自己身上的筋骨,咳,和人一样,再结实、再年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中用的时候。
  街巷里安静下来。辽远空旷的旱塬上也安静下来。不用看就知道,这时辰,金红的太阳压在西山顶上了。苍老的夕阳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只能在斜长的影子里越陷越深。于是,窝在土崖下边的村子也就跟着苍老的夕阳,一起被埋在幽暗的阴影当中。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零零落落的炊烟软软地升起来,飘荡,散漫,消失,聚集,终于在村子后面的杨树林上边连成一条白云,薄薄的,窄窄的,像是给渐起的暮色镶嵌了一块依稀的薄玉。晦暗的阴影中,千年的土崖被这块白玉衬着,越发黑得深不可测。他又在心里叹息起来。
  唉,看着怪好看的,看着怪揪心的,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等日头一落下去,夜凉一起,它就没了,它就变成树叶上的潮气了。一眨眼就空了,空得就像一场梦。梦醒了,连个影子也没有,连颗露水珠儿也留不下来。
  满是青筋的手一直抓着身边的杨树苗,树枝上新吐的树叶只有铜钱大,嫩绿光滑的叶子像是被打了蜡,泛着一股微微的黄色,在夕阳的余光里闪闪发亮,远远看过去,好像满树晶莹剔透的玉佩在夕阳中摇摆。
  左腿上的伤还在疼,肩背上也疼。今天在地里耱地的时候出了点事情。耱架子右边的榫口一下子裂开拉断了,人站在耱上猛然失去了平衡,一步没有踏稳,左脚踩空到耱前边去了,黑骡子拉着散了架的耱把自己给拽倒了,左腿压在耱架下边,人坐在耱上边,风干了的土疙瘩硬硬地从腿底下碾过去,疼得钻心,紧喊慢喊还是被黑骡子给拽出去两三丈远。他收紧缰绳勒住黑骡子,挣扎着从耱架下边抽出腿来。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他顾不得自己,赶紧心疼地把拉散的耱立起来查看,开了榫的横板彻底裂成了两半,不能用了。荆条拧出来的耱齿早已被黄土打磨得露出了木头的本色,深红的荆条光亮整齐地排列着,不知把多少个春天和秋天在耱齿间梳理过去,平滑、柔和的木色甚至显出几分精致和高雅,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这完全用木头做的东西看着不硬,可到底还是比骨头硬。等到把耱从黑骡子身上卸下来,他才感觉到腿上的疼痛。回头一看,左腿在耱架下边活活犁出一条土沟来。卷起裤腿,赫然露出来满腿的青紫。裤子扯破了,膝盖上被地里残留的玉茭茬子戳出一条血口子,断在肉里的玉茭秆皮总有半寸来长。真没想到,做务了一辈子庄稼活儿,还闹出这样的岔子来。他抹下额头上的冷汗,坐在耱架上点着了一支烟,把第一口烟吸进去,眼泪就冒出来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毁了家什,不是因为出了这么点事情,是因为难受,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老了,亲眼看见自己快要伺候不了这些黄土了。身边没有人,漫天漫地的黄土里只有不会说话的黑骡子,只有这盘拉坏了的耱,他就那么坐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哭。抽一口烟,流一阵眼泪。抽一口烟,流一阵眼泪。然后,就骂自己,你狗日的又不是个婆姨家!不就是孙子孙女不在身边么?不就是清明节儿子们没回来么?没有人回来,你和老伴儿不是也把坟上了,也把纸烧了么?没有人回来,你不是也年年把庄稼种了么?你哭啥么你?六十多的人啦,越老越没出息,你狗日的真够个没意思你!……漫天漫地的黄土里站着不会说话的黑骡子,躺着散了架的耱,坐着流眼泪的自己。遍野黄土,天地无声。只有几只牛蝇飞来飞去,黑骡子的尾巴在亘古的寂静中忽左忽右地抽打着。连他自己也想不透,种了一辈子庄稼,伺候了一辈子黄土,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的泪水……
  以前,院门前的路边上站着一排八棵杨树,还是大儿子出生的那年自己亲手种下的。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树早已经长成材了,早已经派上用场了。就和自己当初计划的一样,全都锯了做了大梁。盖三间瓦房用四根梁。大儿子用四根,小儿子也用四根,刚好是八根。旱塬上种树不容易活,二十年里,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浇过它们多少回了。从沟底的泉上担一担水,来回要走六里路,二十年里,也记不清为这几棵树,自己到底走了多少里路。给大儿子盖了三间瓦房一幢院子,院子里种桃树。给小儿子也盖了三间瓦房一幢院子,院子里种杏树。自己的老院子里种的是苹果树。黄土夯出来的院墙,用青砖砌了挡雨的墙头。为了排扬好看,又特意用砖瓦砌了门楼,用上好的槐木做了大门。一连三幢院子,青砖灰瓦一字排开,每年春天,院子里的粉红、雪白热热闹闹连成一片,就像一幅好画,就像一个美梦……自己小的时候住窑洞,爷爷那一辈住窑洞,爷爷的爷爷也是住窑洞,村子里的人祖辈都住窑洞,到了自己手上总算是盖了瓦房,总算是不用再住窑洞。这一连三幢院子齐刷刷地站在沟边上劈出来的空场里,站在全村的最上首。在它们的下面,沿着土沟两侧高低错落着的大都是土窑洞。那时候,自己站在沟对面的塬畔上,远远看着这个繁花似锦的院子,心里像是喝了老酒一样又暖和又舒服。记不清到底看了有多少回。
  可这些年,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得就像块荒地。窑洞里没有人住,成了空窑。院子里没有打鸣的鸡,没有看门的狗,成了空院子。一家一家地都走了,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临汾的,去县城的,实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镇、去黑龙关。住不进城里宁愿在城边上凑合,也不回来住。一眼一眼的空窑,一座一座的空院子,白天不冒烟,黑夜不点灯,全都死气沉沉的,全都无声无息的,僻静得叫人发怵。
  过大年的时候,两个儿子回来领孩子。儿子们有点怕提这件事,就借着喝酒的空子绕弯儿说话。
  大儿子说,爸,罚女、罚小过了年都八岁了。要不把罚女再给你们留一年?
  小儿子说,爸,咱这儿的学校实在是不算话!实在是比不上城关小学!
  孙子已经八岁,孙女已经八岁半了,已经叫自己给耽误了一年,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一回是再不能耽误了。别人不说,自己也得说。不能走的只有这三幢院子,只有自己和老伴儿。有这十几亩地拴着,人就成了树,就成了生根的庄稼,永辈子也挪不动了。
  当初,给儿子们盖房的时候,有人劝过自己,都说在后边土沟里掏上几眼窑洞,又便宜又好使,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有本事让他们自己闹腾去。你有多少钱?你有多少油水?你给两个儿子都盖下这砖瓦大院,就不怕把你自己的老命拘死么?那时候,自己拿定了老主意,根本就不想听。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看见这三幢院子连起来。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叫全村的人都看见自己家的这幅好画。那时候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儿子要走,孙子也要走。就是没想到这漂漂亮亮的青砖灰瓦的院子没人住。那时候,就是没想到,再好的梦,也有醒的时候。
  后来,这锯倒的八棵杨树每年都从老根里憋出来数不清的枝条,可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伺弄它们了。一到冬天,这些漫生乱长的枝条就都被砍了当柴烧。年年长,年年砍。路边上的八个木墩子渐渐变了颜色,变成八块黑乎乎的伤疤。后来,伤疤里再也憋不出新条子。再后来,木墩子上生出些难看的狗尿苔。本以为它们都死绝了,没指望了。可去年春天忽然又憋出这棵嫩枝子来,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站在路边上一个人站在那些伤疤旁边。等到冬天,就没舍得砍它。明知道这些漫生的条子长不成材,可还是把它留下了。只要一打开院门,就能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心里就一阵一阵地忄西惶,一阵一阵地可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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