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衤夸镰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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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镰,刈禾曲刀也。《释名》曰,镰,廉也,薄其所刈,似廉者也。又作“鐮”。《周礼》“‘舤氏’掌杀草,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郑康成谓,夷之,钩镰迫地芟之也,若今取茭矣。《风俗通》曰,镰刀自揆积刍荛之效。然镰之制不一,有佩镰,有两刃镰,有舦镰,有钩镰,有镰舥之镰,皆古今通用芟器也。
  诗云:
  利器从来不独工,镰为农具古今同。
  芟余禾稼连云远,除去荒芜扌卷地空。
  低控一钩长似月,轻挥尺刃捷如风。
  因时杀物皆天道,不尔何收岁杪功?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五,王毓瑚校订,农业出版社1981年11月第一版。
  
  考古工作者曾发掘到四千年左右前的石镰、骨镰和蚌镰。有些蚌镰刃口还刻有锯齿,在江苏仪征发掘到周代铜镰,镰的刃口也刻有锯齿。有锯齿的镰收割庄稼比较轻快锋利。自从用铁制农具后,镰刀都改用铁制,所以从战国以后遗址中出土的镰,都是铁镰。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讲,作者,章楷,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一版。
  
  他把洗干净的舦镰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对面,让自己和他脸对脸地坐着。他把它们都洗干净了,舦镰和杜文革都在井边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把自己也洗干净了,那件弄脏的上衣扔在井台上了,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等到弯下腰伸出手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个傻瓜,忽然明白过来从现在起,不只这件上衣穿不穿无所谓了,连眼前这个看了二十六年的花花世界都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哥哥的冤仇报了,几年来的煎熬总算熬到头了,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二十六年来已经习惯了遵守所有做人的规矩,父母说的,老师教的,广播电视里天天讲的,街坊邻居们不言而喻都照着做的,二十六年来自己一直被这些无孔不入的规矩管束着。就说穿衣服这件事吧,是谁规定的人非要穿着衣服才能上街的?天气又不冷,为什么就不许不穿衣服痛快痛快?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感把拿衣服的手收了回来,心里由衷地涌起一阵豁然开朗的快乐。所有原来必须要遵守的都用不着再遵守了,松绑了,彻彻底底松绑了。他转身走到井台上抓住辘轳把,又奋力摇上一桶水来。然后,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洗起来。松了绑的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分量。也许是刚才的拚打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胳膊和腿都是软酥酥的,像是有半斤老酒烧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晕晕忽忽的。他让水桶对着胸膛倾斜下来,沁凉的井水从身子上冲下去,哗啦啦地摔到井台的青石板上,灿烂的水珠在阳光下四处飞溅。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再一次抓住辘轳把,再一次摇上一桶水来,弯下腰把重重的水桶提出井口的时候,在轻轻摇荡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年轻模糊的脸,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怜惜随着水面荡漾起来……立刻,眉宇间掠过一阵决绝的冷笑,走到这一步年轻不年轻都无所谓了,二十六和二百六是一模一样的。他猛然闭起眼睛,把水桶高高举过了头,让清亮的井水再一次兜头冲下来,灿烂的水珠也再一次哗啦啦地掀起瞬间的瀑布。他想把心里的肮脏气冲干净,他想把二十六年一生一世在人世间染上的肮脏气都冲干净。抹下脸上的清水,再次睁开眼睛,他觉得心里边又宽敞又干净,眼睛前面又豁亮又空旷……他回头四下看看,街巷里没有人,连狗也没有一条。一只不知道是谁跑丢的黑布鞋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上。就在刚才,自己提着杜文革的人头穿过街巷的时候,村里好像落下一颗大炸弹,人们活像看见了凶神恶魔,吓得又哭又叫,胡说八道,插门的插门,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阵妖风横扫而过,顿时把眼前刮得一无所有。平时那些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现在跑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连半个人影你也看不见……越过空旷的街巷,越过那只孤零零的黑布鞋,秋天的原野从远处涌到视线里来,漫山遍野的树林把沉稳的墨绿和艳丽的红黄交错在一起,一直染到天边。梯田里的谷子和玉茭被地堰镶嵌出一条一条斑斓的浓黄。头顶上,蓝天,白云,清风从不知道的地方晃动了秋禾辽远地刮过山野。太阳明晃晃的。明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原野,照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一串一串紫红的葡萄挂满了棚架,被秋凉染过的葡萄叶子已经开始微微地泛黄,阳光一照,就好像一片一片黄绿透明的薄玉。葡萄架下面摆了这张八仙桌,桌子的后边是五奎叔的小卖部,可是现在屋门闭得紧紧的,就像这个吓得半死的村子一样,屋子里没有半点声息。因为小卖部就在村中心的十字街口上,平时村里的人们有事无事都爱来这葡萄架底下坐坐,或者买买东西,或者就着花生米喝二两散打的白酒,或者不买东西也不喝酒,只是来闲坐聊天,大家围着桌子,挤满几条长板凳,把一支又一支的烟卷和无用的时光一起烧成烟灰,然后,浑然不觉地弹到地上。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仿佛悠长的日子就可以那样永远悠长地过下去。
  他走到小卖部的侧面,在山墙下边齐腰高的地方抽出一块活动的砖头,然后从豁开的砖洞里摸出一个卷着的纸筒来。走回到葡萄架底下,他把纸筒对着桌子上的杜文革摇摇:
  “杜文革,你想不到吧你,这就是你想找的东西,你就是杀了我也找不着,我哥哥早就有过预备,这些账家里藏一份,还在这儿又藏了一份,你就是做梦也梦不着我们把证据藏在这儿!”
  接着,他走到门前拍拍门板叫起来:“五奎叔,五奎叔,你开开门吧你,我看见你在屋里啦。你不用怕,你害怕啥呀你,你又没有霸占大家的煤窑,你又没有害了我哥哥,我又不杀你。你看看,我把舦镰放在桌子上啦。我是想喝酒呢,我有钱,你快开开门吧你!”
  没人开门,可是有人在哭。
  他又拍拍门,“五奎叔,你再不开,我就砸啦!”
  等到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高高举着的酒瓶。门后的暗影中是五奎那张老泪纵横的惨白的脸。
  他接过酒瓶满意地摇了摇,“五奎叔你别哭啦你,你给我拿两个酒盅吧。”又说:“我还要五香花生米。”而后有点害臊地又补了一句,“五奎叔,再多拿几根双汇火腿肠吧我最爱吃这个了,平常舍不得吃今天我要吃够。”
  他听见那个暗影里的老人还在哭,“有来、有来,你吓死我啦你,你能不能从桌上把杜村长拿开呀……你咋杀人杀到我家门口来了,有来呀有来,你到时候可不能叫我给你做证明,我可不想牵扯到你们这人命案子里头去,我求求你啦……你才二十几你就不想活啦你……你这一条命换他那一条命不值得呀你……”
  他坦然地笑笑,并不回答。他明白,像自己这样彻底解脱了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和平常人说话了,说了他们也不懂。其实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杀人,自己今天把磨快了的舦镰插到后腰上直奔大石头地是去收玉茭的。可是就在大石头地的地头上遇见杜文革了。两家的地挨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上村长,村长的地有人给种,村长从来都是不下地的。杜文革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自己当时还低下头来叫了一声:“村长。”
  然后,又解释说:“村长,我来收玉茭。”
  杜文革带搭不理地应着,说是儿子闹着要吃嫩玉茭,来看看还能不能寻下一穗半穗。然后杜文革把嘴角上叼着的烟卷从左边换到右边,对自己笑起来:
  “我说有来,你还是不死心呀你?你哥哥保来闹了五六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情,你能?你好歹也算是男人,你也娶了媳妇有了娃娃了,娃娃多大了?三岁?你日后要是打算还在南柳村住,就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给自己留后路也得给儿子留呀,啊?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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