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衤夸镰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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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就是那一刻流下来的,如果杜文革不提儿子,也许就没有后边的事情了。杜文革一提儿子,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眼泪一流下来,熬煎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腾的热油锅里落进了火星子,轰的一声把眼前烧得一片通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不知道拚打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块石头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没想就从后腰上拔下舦镰,三下两下就把杜文革的头割了下来,割下来的时候,那截烟屁股还在他嘴里死死地咬着。河底镇张记铁匠铺的小掌柜把舦镰递给自己的时候说,多磨磨吧,好钢,保你好使唤!可他没有想到割玉茭、割荆条的舦镰,割起人头来也是这么快。
酒瓶打开了,酒盅摆好了,一人一个。他举起酒瓶把两个酒盅都斟满,然后,一口喝干一盅,再一口,又喝干一盅。然后,再把两只酒盅都斟满。滚烫的酒在身体里慢慢地烧起来。他又举起酒盅来,对着桌子上的人头说:
“村长,你不用担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今天把你放到这张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地说一句话。我要是不杀了你,你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书记,我就永辈子也没法和你平起平坐。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没有告倒你,还让你害了,南柳村没有人相信保来在井底下是出了工伤砸死的。我又告了你三年,也还是告不倒你。我要是不割了你的头,就永辈子也别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讲事情。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你有妻儿老小,我也有妻儿老小。我今天就想一条命换你一条命。我就想让你看着我到底做了事情跑不跑。我杀你的证据是这把舦镰,我哥哥查账查出来你贪污的证据是这一叠子纸,现在证据都在桌上摆着,你好好看看吧。我不跑,我也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拿证据,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
这么说着,他喝干了自己的酒。然后用手指头蘸着杜文革酒盅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出一行字来: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一边写一边说:“村长,你好好看看,这几个字我认识,你肯定也认识。”而后,又神闲气定地重复,“你放心,我不跑,也决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就在这儿最后再喝一回五奎叔的酒。”
他没有注意桌面上的那一行字迹是什么时候消失干净的。他也没有注意满满的一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光的。当凄厉的警报声在村边响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接着,他看见无数顶闪亮的钢盔和枪筒从四面的街巷里朝自己涌过来。一只扩音器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假里假气地回响:
“陈有来,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证据:被井水洗过的舦镰干干净净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今后不能用它收庄稼了。哥哥抄出来的账本卷在一只塑料袋里,为了这些账,哥哥搭进一条命,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如今,它们终于可以公布出来大白于天下了。
清脆的枪声骤然间响起来。
猛然站起来的他猝然倒在葡萄架下面……整个村子停滞在瞬间的惊呆中,所有的目光都朝着他扭转过去……秋天的阳光静静地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尸体上留下虚幻如梦的斑影。
他站起来不是想跑,也不是想去拿桌子上的镰刀。是因为他在蜂拥而来的警察们的前面看见了自己抱着儿子的媳妇。
2004年7月18日草毕,20日改定于太原家中。
(原载《收获》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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