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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反讽

作者:钱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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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西尔说,在人的时间意识中,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交织在一起的,对过去的记忆“乃是一种过程,靠着这个过程人不仅重复他以往的经验而且重建这种经验。想象成了真实的记忆的一个必要因素”(P81,《人论》,[德]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1)。对过去的想象性重建,其意义已不在过去,而指向现在,更指向未来,这正是人的观念生活的特点。卡西尔又引用心理学家威廉·斯坦恩的话说:“这些观念似乎并不全是对过去某些事件的回忆,而是对未来的期望——即使仅仅是指向一个直接当下的未来。在这里我们从一开始就遇见了一个一般的发展法则:意识所抓住的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关联,不如说是对未来的关联。”(P83)由于人总生活在当下,过去和未来都结合在当下的生活中,它们事实上形成了当下生活的一种共时的结构,对过去的记忆处于这个结构的底层,人们在这里持续不断地寻找自我,认识自我,既为当下定位,也为未来定位,这个过程,其实也是在为当下和未来的生活赋予意义的过程。生存的这种时间结构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人在其一生中总要不断地回到过去。小说《化妆》(载《名作欣赏》2004年第5期)所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回到过去的故事。
  许嘉丽是在当下的生活“过得还不错”的境遇中不断地念叨着过去的。“不错”的标志是她有钱,为了向自己显示自己有钱,她坐在五星级的旅馆餐厅里,一个人静静地吃着,一顿午饭花它个六七百块钱,可是有钱的许嘉丽不快乐,她老是为这样的问题困惑着,为什么钱到了她手里,就突然变得没意义了呢?这些年来,她不就是为这个而活着的吗?有钱的可是困惑着的许嘉丽,就这样不断地进入过去,在记忆的底层寻找那个真实的自己。在重建的记忆中,她忆起那个叫许嘉丽的穷学生,她的眼睛里时常闪着光,她的脑子里有很多狂想,现在光没有了,狂想也一个都不剩了,许嘉丽丧魂落魄。就在这样的心境中,许嘉丽产生了回到过去的冲动,她被一个电话牵引着,电话的那头,是一个与她的过去有着紧密联系的人,在他的身上,曾经聚集着那些光,负载着那些狂想,于是,短短的一个“喂”字,仿佛为许嘉丽架设了一条时空隧道,引领她击破横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厚厚的障壁,回到那穷的时代。
  怎样看待许嘉丽这个向过去寻找的过程呢?首先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化妆”。在小说中,“化妆”是一座桥,它在形式上是连结前后两部分的纽带,在内容上则是从现在走回过去的通道。另外,化妆在这里又同时具有两种相反的意义。在潜在的意义上,化妆总是愈“化”愈美,“化”出来的面具为自己赢得比本色、素面更理想的身份认同,这是习常意义上的化妆,它是朝向未来的;而在这里,与习常意义相对照,化妆却是为了丑化自己,许嘉丽想以此抹去十年的时光,回到过去。两种意义之间的对立构成推动情节发展的内在张力。化妆者伪装也,进入过去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伪装而人,既暗示了许嘉丽所进入的是一个虚幻之境,却也明确地告知人们这次进入的精神探索的意义。我们被叙述者带领着,好像以许嘉丽的同谋者的身份,诡秘而又快乐地跟随着她的脚步,欣赏着她的化妆游戏。现实如她所愿,化了妆的许嘉丽找回了那份穷的感觉,包括穷的窘迫和穷的乐趣,我们看到为了逃票,许嘉丽显得多么敏捷,多么激动,窜出车门、奔向外面天地的时候感觉多么自由自在,没有了钱,也就没有了面子,没有了许多场面上的拘束,在那一刻,许嘉丽也许体会到了,她在奢华的生活中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份做穷人的苦乐滋味。让许嘉丽没有想到的,她这场一个人的化妆游行还没走多远就碰壁了,她被阻在情人下榻的宾馆门口,穷人是没有资格进入如此高档的宾馆的,她抱着游戏的心态,宾馆的门卫却丝毫没有游戏的意思,当她不得已搬出情人的名字和住的房间,被允许走进宾馆的电梯间的时候,屈辱和愤恨在有力地敲打她那根半睡半醒的记忆神经,不仅仅是过去的快乐和自由,过去的一切都该苏醒了。
  我们应该仔细谈谈随后发生的故事。从叙事的角度看,化妆的情节带给人一种阅读的期待,仿佛叙述者随后会给我们一些与过去不同的东西,因为在小说开头关于过去的叙述中,我们确实很难找到值得许嘉丽为之兴味盎然地去寻找的东西。“十年前,嘉丽还是个穷学生,沉默,讷言,走路慢吞吞的,她长得既不难看,也不十分漂亮,像校园里的大部分女生一样,她戴着一副厚眼镜。”她不引人注意,而且好像也并不想引人注意,因为穷,她比谁都敏感,比谁都更容易受伤害,也比谁都更加拼命地维护她那脆弱的自尊。她惟一的财富是“脑子里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来的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在她看来,那是不需要用金钱来买,也买不来的,她乐在其中。可是,那些狂想的小气泡飘啊飘的,最后总会找一个附着的地方,成长中的许嘉丽,总要不由自主地寻找她的心灵生活得以外化、得以现实化的机会,遭遇爱情,成为势所必然。关于那场从狂想中升起的“爱情”,许嘉丽在后来的十年一直试图忘却,因为她所“爱”的那个人,她的那些狂想的附着物,她心灵中那个最珍贵的东西的占有者,最终还是用金钱——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把这一切都买走了,从而也把她的自尊、她的灵魂买走了。与金钱抵抗、在金钱的威力下挣扎的结果,是那个残酷的事实;她所有的那些“光”,那些狂想,只值区区的几百块钱。她太穷了,以至她的那些狂想以及狂想化成的“爱”,在她的“爱人”眼里,也跟着贬值了。失去了灵魂的许嘉丽就这样与金钱彻底结仇,在后来的十年变成了一架拼命挣钱然后蹂躏金钱的机器。狂想已然失去,那个人正是罪魁祸首,十年后,同样还是这个人,许嘉丽从他的身上,还能找到什么呢?
  以化妆为轴,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故事,仿佛呈现一种精确的几何对称的关系。叙述者几乎在有意捉弄我们的好奇心,她设置了一个有可能出现新的情况的化妆情节,也引领我们沿着许嘉丽走向宾馆门口的行程,一路渲染化妆造成的这个戏剧性效果,可是,当我们准备好心情,指望看到旧情人之间的一场好戏的时候,她又没等波澜泛起,高潮出现,在无声无息之中自己就把它抹平了。我们以同谋者的心情,鼓动着许嘉丽变回十年前的样子,可是,再次来到十年前的情境,同样的事情也再一次地发生了,只是这一次,许嘉丽被更贱地掂量着。十年前分手,在车站的那个肮脏的私人旅馆,那个人完事之后,给了她三百块钱,这一次,那个人甚至认为不值得向一个年老色衰的穷人付钱。他一分钱也没有留下就走了。这一走之后,许嘉丽通向过去的大门被彻底关上了,也就在这个地方,我们才在十年后的叙述中,读出一点时间的线索。一个平淡的故事,一个平淡的结局,那个戏剧性的化妆情节,在这里透露出强烈的反讽意味。
  好像为了安慰我们,也许是叙述者心有不甘,他在许嘉丽的旧情人走了之后,没有收住话头,而是把笔墨再用在许嘉丽的身上,叙述了她回去的情景:
  
  现在,嘉丽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天渐渐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嘉丽裹紧她那身破衣烂衫,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她上了一座天桥,早起的乞丐披着一件破风衣,蹲在天桥的栏杆旁等候客人,他冷漠地看了嘉丽一眼,耸耸鼻子,像是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嘉丽扶着栏杆站着,天桥底下已是车来人往,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把身子垂下去,只是看着它们。
  
  结尾这两段,流淌着如秋水一般萧条、冷落的情调,它显得意犹未尽,好像要告诉我们,这个平淡的故事总是有些意义在里面的。我们经历一番捉弄,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看戏的欢乐,这冷冰冰的晨风,却猛然让我们有所警醒:也许在一开始,我们就被叙述者骗上了一条歧路,“化妆”是一个圈套,她用这个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逗弄起我们的好奇,然后让我们留在那里,让我们空等着,由希望而失望,她自己却掉头不顾,另辟一条路,从这个圈套里逃出来了。喧闹过去,叙述者的“伎俩”败露,冷冷的晨风,把遮盖在那喧闹背后的世界上的帷幕掀起了一角,我们终于登堂入室,约略窥见发生在许嘉丽的心灵世界里的另一场戏,这才是叙述者所要烘托出的真正的主题。此时此刻,许嘉丽几乎是绝望地面对着人生中的两个难题:就是这样贫瘠的“过去”,“我”为什么还要如此费力去寻找它?彻底地失掉了“过去”,“我”又拿什么来面对当下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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