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乔装改扮为哪般

作者:翁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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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作家魏微的短篇小说《化妆》讲述了一个别具一格而又饶有意趣的当代恋情故事——
  出身贫寒而又耽于幻想的女大学生许嘉丽,‘毕业实习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所在科室的有妇之夫张科长,堕人“一段毫无希望的恋情”。十午后,靠自己的打拼已经事业有成,既摆脱了贫困也“成功地摆脱了他”,可她过得并不快乐。一天中午她接到来此出差的张科长的一个电话,受怀旧心理的驱使,决定“见见他”,甚而做好了“鸳梦重温”的心理准备。可见面前她却突发奇想,故意掩藏起现在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处境,而化装成一个穷困潦倒的下岗女工,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灰姑娘时代”。面对旧情人“奇怪暧昧的神色”,和“意味深长”的盘问,又索性将自己越描越黑,以至造成了“卖淫”的假相,终于彻底毁掉了张科长心目中的可爱形象,“毁了他十年的梦”,落得个自讨没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不欢而散的难堪结局。
  初读这个故事,真令人啼笑皆非、感慨莫名。且不谈十年前的这段恋情是否值得感怀留恋,单说女主人公既然旧情难忘,十分看重这次约会,却又为何故意一反常态,来个“扬短避长”、自我作贱,结果使自己陷入遭人鄙弃的不堪境地呢?她的乔装改扮为哪般?这不是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反过来说,如果她不如此“化妆”,而是以“光彩照人的新女性”的真实面貌出现于旧情人的面前,结果又将如何呢?很显然,作者的命意构思是别出心裁的,也是耐人寻味的。我们不妨从故事情节人手,去寻踪觅迹,揭开“谜底”。
  
  一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作品的情节是人物性格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它归根结底受制于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性,并为表现主题服务。作为本文情节营构的枢纽,许嘉丽的“化妆”之举看似不合常情、出人意料,实际上其来有自,有着情理之中的内在合理性和必然性。
  首先,它与人物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情感有着深刻的渊源联系,这就是许嘉丽爱恨交织的“贫困心结”。
  作品一开头就点明“十年前,嘉丽还是个穷学生”。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穷”字,可谓一字立骨,照亮全篇,辉映出人物三十年的人生足迹——由受穷而恨穷、爱穷,而念穷,最后装穷。文中写道“她不能忘记这个穷,这穷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她比谁都敏感,她受过伤害,她耿耿于怀。她恨它,亦爱它,她怕自己在这个字眼里再也跳不出来了”。这是一种何其刻骨铭心、复杂微妙而又真切独特的人生体验呵,又是怎样一种深刻无言的创痛辛酸!可以说它为我们进入人物内心世界、了解其心灵奥秘、把握其行为走向提供了最可靠最适用的指针和钥匙。联系上下文深思品味,我们可以发现,这里许嘉丽“恨”的不光是贫穷本身,述有那由此而来的有意无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伤害”,“那像被虫子啃蚀过的微妙的难堪和痛苦,那些羞辱”;而她的 “爱”也无疑有着多方面的内涵,既有由于与贫困长期依存而自然产生的亲切感和依恋感(所谓“敝帚自珍”“儿不嫌母丑”),也有源于人格自尊和愤世嫉俗而产生的精神上的超越感(“她看着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不看她们,她鄙视她们,恨她们”)。可以说贫困折磨了她,也造就了她,以至这种对贫穷的“爱”,成了她这一生的“最爱”。
  这种爱恨交织的贫困心结不能不深深地作用于她的生活姿态、她的价值取向、她的爱憎好恶乃至她对爱情的态度。于是我们看到,一方面她需要钱,需要摆脱贫困,另一方面当她有了钱过上了奢华生活后又并不快乐,似乎“钱到了她手里就突然变得没意义了”,她大把大把地花钱“全是花给她自己看的”。我们还看到,她的灰姑娘时代的初恋是那样的纯净脱俗、纤尘不染,不计较他是有妇之夫,不在乎他不能给她什么,她爱的只是“这个男人的痛苦”。而当她发现对方用来表示心意的却是“最低档的衣服”,“他不爱她,这才是真的”时,不由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伤心,对他临别时的“塞钱”之举由惊愕而哭泣,最后“对着他的脸,发出了那一天在火车站附近都能听到的尖叫声”。可见贫困中长大的许嘉丽对金钱可以高视阔步、不屑一顾,惟独对感情抱有最虔诚最执著的热望和追求。张科长的行为亵渎了她最宝贵的情感,她能不痛心、悔恨,不决意从此摆脱他吗?
  既然她对“暗无天日”的灰姑娘时代深怀依恋,既然张科长的低俗行为曾令她那样反感,那么十年后当她在怀旧心理的驱使下决定见见他,对于这次意义不同寻常的约会,她的“化妆”之举虽说显得与众不同,有乖常情,然而设身处地自不难认同其合理性和真实性。
  其次,许嘉丽“化妆”之举还与她独特的气质个性不无关系,这就是她的“眼睛里有光”,“脑子里有光”——
  
  整天,她的脑子里会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那真是光,磷火一样眨着幽深的眼睛;又像是蚊虫的嗡嗡声,飞绕着她的生活里,赶都赶不走。有时候,她像是被这些念头和想法给吓坏了,担心有一天会被它们所驱动,一不小心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但有时候,她又像是乐在其中,沉浸在一种无与伦比的激动和快活里。
  
  这里可算把女主人公这种外表被动(“沉默讷言”、“默默无闻”)、内心躁动(思维活跃、内含丰富、耽于幻想)的个性特点刻画得精细人微、淋漓尽致,从而为人物后面一连串不合常情的“惊人之举”提供了合乎逻辑的性格依据。内心躁动的特点表明她不可能安于现状、甘于平庸,即使在困顿的穷学生时代,潜意识中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摆脱束缚、进入自由境界的奇思妙想。诚然,当她的生存境遇发生彻底改变,过上了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时,她发现“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她感到“丧魂落魄”、痛不欲生,但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个性特点,终究有其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稳定性和顽强性。于是,当她在怀旧心理的驱使下决定与情人会面时,由于外部环境因素的偶然触发(恰好“走到一家旧货商店门口”),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突然“冒出”,由此形成化装赴约的明确打算,就不纯粹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怀旧心理、亢奋心态与躁动心性共同作用的产物,有其潜在的必然性。与此相联,后来的不打出租、公交逃票和决定“卖淫”,也无不打上这种气质个性的鲜明印记。
  我们可以说,正是这种“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的情节营构,使许嘉丽这一形象既新颖独特,又可亲可信,平添了作品引人人胜的艺术魅力。
  
  一
  
  《化妆》的情节营构不仅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高度的真实性,更有其深刻的思想性和强烈的批判性。女主人公的乔装改扮,犹如卡夫卡《变形记》中格尼高尔的“变形”,引导我们换一种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结果发现这个世界竟然如此陌生、如此不可思议。作者对商品经济时代人际关系日趋冷漠、虚伪和功利化的揭露和针砭可谓不露锋芒而又人木三分,对爱情和人性本质的深层逼视和严肃拷问令人叫绝、发人深省。
  让我们先来看看化装后的许嘉丽赴约途中的三段“奇遇”吧:路边邂逅、公交历险、大堂“误会”。尽管它们还只是情人重逢这幕重场戏开演前的插曲和铺垫,亦可从中窥斑见豹,领略作者的匠心。那位两年前就与许嘉丽有了接触,“前不久还请她喝过一次下午茶”,“两人暧暧昧昧的”证券公司老总,明明认出了她,只因为她成了着装寒素的穷人,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以“认错人”为托辞,扬长而去。在去坐公交车的路上,她还发现“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以及刚从写字楼出来的浓妆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时,他们必互相打量一眼,每人心中一杆秤,称出对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样看,他们绝不回敬她”。在豪华的宾馆大堂,“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主动热情地“为一个行将走下出租车的乘客拉开车门”,而对许嘉丽却一再阻拦,不予放行;两个身材威猛的保安甚至“早就不耐烦了”,要把她“当疯子抓起来”。这一幕幕不无滑稽意味的场景读来是如此亲切熟悉,却又如此新鲜陌生,它一下子刺痛了我们麻痹僵化的神经,唤醒我们沉睡已久的良知和义愤,令我们感同身受、心潮难平。“现在,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化了装的许嘉丽强烈地感受了人情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可是如果不化装呢?那么我们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我们平常看封的一切不也是化过妆的世界吗?“捅破”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原来世界竟如此丑陋如此荒谬!作者对社会病态的揭露不是令人触目惊心、不是足以引起我们疗救者的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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