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人民的鱼

作者:苏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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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临近,鱼的末日也来临了。我们街上的傻子光春热爱垂钓,有一天他从铁路那边的鱼塘回来;棉裤是湿的,裤腿上结了一层冰渣,他扛着一根用晾衣杆做成的竹子鱼竿在街上走,沿途告诉别人一个古怪的消息。他们把抽水机搬去了,鱼塘里的鱼就哭起来了,他说,鱼塘里有好多鱼,都在水底下哭!
  没有人在意傻子光春的话,大家已经在街上看见了鱼,已经有好多鱼告别了河流和池塘,来到了我们香椿树街,让智力正常的人们感到纳闷或者不公的是鱼的去向,干部居林生的家似乎变成了一口鱼塘,那么多的鱼都游到他家里去了。
  善妒的邻居们倚门传播着这件事情,他们指着几只在街上疾奔的猫说,看见了没有,居林生家快咸鱼塘了,街上的猫都在往他家跑呢。
  鱼和送鱼的人在香椿树街127号门口来来往往。多少鱼呀,有的鱼很威风,是从红旗牌小轿车上下来的,有的鱼坐着面包车、卡车、拖拉机来,也有的鱼被人随便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很委屈地晃荡了一路,撅着个嘴来到了居林生家的天井。居家的天井里荡漾着鱼类特有的甜蜜的腥气。青鱼、草鱼、鲤鱼,还有黑鱼,几乎都是五斤以上的大鱼,它们水淋淋的,嘴上被人拴了根草绳,有的绳子上还绑着纸条,未及腐烂的纸条上那个“居”字还清晰可见,含义很明显,这是一条属于居林生的鱼,那么多鱼,躺着的挂着的,都是居林生收到的年货。鱼与鱼之间本来素不相识,来到这么个神秘陌生的地方,死去的鱼保持沉默,幸存的活鱼大多瞪着迷惘的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拿我们怎么样?可惜鱼儿们都只能躺在地上,连呼吸都困难了,也就不能交谈。也许有几条聪明的鱼知道自己是一种年货,但再聪明的鱼也无法了解近年来人们送礼的时尚,这时尚可说是抬举鱼类,也可说是与鱼类为敌,不知是从哪个部门哪个区域开始的,鱼流行起来了。本地人将鱼作为最吉祥最时髦的礼物,送来送去,在春节前寒风凛冽的街头,随处可见人与鱼结伴匆匆而行,这景象使冬天萧瑟冷寂的香椿树街显出了节日喜庆祥和气氛。鱼不懂事,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连小学生都懂得其中的奥秘,鱼类自己却不懂。鱼不认识字,不懂谐音,不懂灾难为何独独降临到鱼类身上,它们悲愤地瞪着眼珠子,或者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有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在人的手下跳跃着,抗议着,但我们知道,失去了水以后鱼的所有愤怒都是徒劳的,怎么跳也跳不回池塘里去了。
  一到过年,居家宾客盈门,我们也就有机会看见我们街上最大的干部居林生了。尤其是傍晚时分,居林生夫妻经常站在门口送客人,有时候是柳月芳送,有时候是居林生送,有时候客人明显来头不小,夫妻俩就一起出来送客。居林生当时尽管只是个科级干部,但他的肚子已经像领导一样鼓得规模很大了,他剔牙齿剔得厉害,大家看见他挺着将军肚,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随意地向客人挥着,眼睛尖的邻居会注意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根牙签呢。相比之下,柳月芳送客有送客的礼数,她笔直地站在门口,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大家都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过年来吃饭,一定要来啊,不来看我以后怎么骂你!
  好东西多了也棘手,那么多鱼把柳月芳忙坏了。她是个街道办事处的妇女干部,与人打交道的,现在却被迫与鱼群打成一片。所有鱼种中柳月芳最喜欢黑鱼。黑鱼是惟一体贴主人的鱼,柳月芳把它们扔在一只水缸里,黑鱼翻一个身便游开了,好像说,你忙你的,我好养,随便什么时候处理我。其他的鱼都是一副英雄主义的模样,悲壮地瞪着柳月芳和她手里的刀,好像说,来来,杀我,怕死我就不是鱼!那些鱼不能养,也养不活,非杀了不可。柳月芳把鱼一条条的提到厨房里去,刮鳞,剖鱼,都是她一个人干。她让居林生帮忙刮鳞,居林生笨手笨脚的,鱼没怎么样,自己的手倒割破了,也难怪,从来不做家务的男人,怎么会刮鱼鳞。?柳月芳只好把丈夫赶回房间里去看电视。她叫儿子出来,儿子在里面恶声恶气地说,让你送人你不舍得送,弄这么多鱼在家里,天天吃鱼,吃得头发上都是腥味,现在看见鱼我就犯恶心!
  柳月芳只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鱼。柳月芳脾气虽好,也不是圣人,干着干着就发牢骚了。她说,这些人也是死脑筋,怎么光知道送鱼?就不能送点别的?现在的社会风气——真是的,今年过年我们家缺只鸭子,就是没有人想到送只鸭子来。
  外面时兴送鱼,我有什么办法?居林生说,我总不能告诉别人,家里鱼太多,缺只鸭子,不让人家笑话?
  鸭子也不好,宰起来麻烦,柳月芳说,有人送礼送得聪明,不送别的,送金华火腿,送干货。
  居林生听得不受用,在里面讥讽妻子说,好,我明天就告诉他们,别送鱼,让他们送火腿送干货!
  柳月芳叹着气说,怎么就时兴送鱼的呢?鱼当然是好的,市场上买条大青鱼起码四五十块,可也不能一窝蜂都送鱼呀,送一条鱼,不如直接送五十块钱实惠呢。
  居林生听得火了,冲出来对妻子嚷道,好,我让他们送五十块钱来——你还有没有一点觉悟了?你是要让我犯法蹲学习班去吧?
  看丈夫一脸怒气的,柳月芳知道自己牢骚过了头,居林生误会了,以为她在埋怨他无能,柳月芳噗哧一笑,赶紧站起来用肩膀将丈夫往房间里拱,她说,你这人,干什么这么正经,在家里随便说说的话,你也当真?还嫌我没觉悟,没觉悟我就把鱼拎给鱼贩子了,这么大一条青鱼,他们起码给我五十块钱。
  即使是能干的柳月芳,忙过了头也会发昏,她出去倒掉了一大盆鱼内脏,突然想起来家里腌鱼的缸不够用,就跑到隔壁张慧琴家里去借缸,说是要腌雪里蕻;张慧琴撇着嘴说,什么雪里蕻,你们家的鱼腥了一条街了,没看见街上的猫都往你家门口跑?柳月芳有点尴尬,但还是死撑着说,就送来那么几条鱼,哪能腥一条街呢,我们家老居最反感别人给他送年货了,他也不爱吃鱼。不骗你,是腌莱用的。柳月芳忙昏了头,借回了缸,却把装鱼内脏的盆扔在门口,后来隔壁的张慧琴就来敲门了。
  张慧琴拿着那只盆站在门口,侧着身子看天井里的那排鱼,那排鱼挂在一条绳子上,整整齐齐的,像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自缢殉命的队伍,张慧琴捂嘴笑起来说,腌这么多雪里蕻呀?吃一年也吃不光。
  人家亲眼看见了鱼,柳丹芳也就不瞒她了,说,不瞒你,这都是内部价买的鱼,便宜,不买可惜。
  张慧琴也不点破,仍然站在那里笑,指着一只腌鱼缸说,你怎么把鱼头扔了呢,鱼头可以一起腌的。柳月芳说,我一个人对付这么多鱼,哪里忙得过来?说着突然想起来张慧琴做事手脚是最麻利的,干脆请张慧琴帮她的忙,在开口之前柳月芳就想好了,要送张慧琴一条三斤重的鲤鱼。
  张慧琴这人大家知道的,没什么优点,就是热心肠,天生喜欢参与别人家的事务。后来张慧琴就蹲在居家的天井里,和柳月芳一起组成一条流水线,一个刮鳞,一个剖鱼,两个女人并肩劳动,免不了要说些与劳动无关的闲话。
  这么大一条鱼,够一大家子吃两天。张慧琴抚摸着一条大青鱼隆起的鱼脊,她说,你好福气呀。
  什么好福气?柳月芳明白她的意思,偏要装傻。
  你好福气呀。张慧琴叹了口气,说的还是那句话。
  柳月芳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见的与其说是一张充满妒意的脸,不如说是女邻居哀伤自怜的表情,柳月芳没说什么,站起来从煤堆后面拖出一个麻袋,拎出了那条鲤鱼往张慧琴脚下一扔,说,别跟我客气,这条鱼你带回去,红烧,给孩子们吃。
  张慧琴没有推辞,但也没有接受,只是扫了一眼那条鱼,说,你不要跟我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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