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人民的鱼
作者:苏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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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鲤鱼一定要多放黄酒,鲤鱼虽然土腥味重了点,鱼肉还是很嫩的。柳月芳说,我们这里人不大吃鲤鱼,到了北方,北方人还就爱吃鲤鱼呢。
再怎么腥也比不上冰冻黄鱼腥。张慧琴说,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孙和孩子都是属猫的,穷命偏偏长个富贵胃,不吃蔬菜,吃鱼,只要是腥的,什么鱼都吃。我们家老孙爱吃鱼眼睛,老三更绝,爱吃鱼泡泡。
鱼价钱贵,你要是再去照顾他们的胃口,当这个家就更不容易了。
可不是嘛。不瞒你说,我买过猫鱼给他们解馋的,张慧琴说,没办法,也是让他们逼的,我拿肉膘熬油,炸猫鱼给他们吃,放一点干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弃,哪天我端一碗过来让你尝尝。
这倒是的,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菜来。柳月芳表示同意,不过她对吃猫鱼心里头多少有点障碍,就没接女邻居的话茬,看看几天来积存的鱼处理得也差不多了,房间里居林生已经关了电视,还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大概是提醒妻子他要休息了。柳月芳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后的洗脚盆,突然发现盆里还堆了一堆鱼头,那些鱼头原来准备送给王德基家的,一忙就忘了这事。柳月芳急着把盆腾空,决定把鱼头改送张慧琴,她说,鱼头你们家吃不吃?本来是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帮我家拉煤,你如果要,干脆就给你算了。
怎么不吃?张慧琴说,鱼身上的东西,除了苦胆,都能吃,不瞒你说,我最爱吃鱼头了。
就这样,柳月芳把一堆鱼头也给了张慧琴。隔天柳月芳走过张慧琴家厨房的窗口,闻,到一股扑鼻的鲜香,她隔着窗子随口问了一声,你做什么莱做得这么香?张慧琴在里面说,你给我的鱼头呀,进来尝一尝?柳月芳说,我不吃鱼头的。话一出口柳月芳便觉得自己有点缺心眼,何必把这事告诉人家呢,她听见张慧琴在里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声音,柳月芳后悔自己嘴快,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鱼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柳月芳和张慧琴的邻里之情。没有鱼,两个女人的关系也是和睦的,但有了鱼之后,他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亲如姐妹了。
她们互相赠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于做腌鱼,这大家也能想见,每年收那么多鱼,一时吃不了,腌起来,这么吃那么吃,熟能生巧,自然就有心得体会,但张慧琴不一样,这个女人是巧媳妇能做无米之炊,她送过来的什么东西柳月芳都觉得好吃,莱肉馄饨好吃,盐水炝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去串门,看见张慧琴一个人在吃饭,没有莱,只有一碗汤,是海带葱花汤,点了几滴麻油,柳月芳是好奇,拿了勺子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
那时大家还不说发掘人才这种时髦话,柳月芳尽管自己也很能干,但她是真心赞赏女邻居的厨艺,加之居林生在外面结交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家宴,柳月芳必然央求张慧琴来帮忙。张慧琴从来不推辞,大家知道她这个人的,你看不起她她在你背后吐唾沫,你敬她一尺她还你一丈,柳月芳跟她要好,她用自己的发卡为柳月芳掏过耳垢。张慧琴在居家厨房里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柳月芳无形之中沦落为她的助手,自己还不知道。张慧琴爱听表扬,她这边忙着耳朵还竖着,听桌上客人对她手艺的反响,反响当然是不错的,大家对居林生大夸柳月芳的厨艺,张慧琴也不计较,只是捂着嘴对柳月芳咯咯地笑,倒是柳月芳不好意思贪功,她要把女邻居推出去引见给客人们,张慧琴死也不肯,她说,人家都是头头脑脑的,我又不认识人家,我又不能提干,出去见面算哪一出?
就像餐馆里的厨师一样,等到宴席散了,便轮到两个女人吃工作餐了。工作餐以残羹剩饭为主,柳月芳总过意不去,她建议张慧琴带这个回去,不要,带那个回去,人家也不要,张慧琴说,我把那个大鱼头端回家就行了。
柳月芳知道张慧琴爱吃鱼头,这不奇怪,还有爱吃蚕蛹爱吃鸡屁股的人呢,柳月芳自己的饮食是比较雅致清淡的,她的饮食风格自然也影响了丈夫和儿子,他们一家人都忌讳吃牲畜鱼禽的头部,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吃那些东西有点低贱,有点野蛮,下不了嘴。张慧琴多次怂恿她尝一筷子红烧鱼头,柳月芳能够想象她做的鱼头有多么荚味,可就是不敢接过张慧琴递过来的筷子。张慧琴说,你不吃鱼头就别吃,吃里面的雪菜和粉皮。柳月芳不好拂人好意,夹了一筷子粉皮,味道果然是无比鲜美,但人的心理作用是很强大的,柳月芳莫名的觉得那粉皮的荚味也来路不正,美味得有点下贱。
据柳月芳后来告诉邻居,那几年她送给张慧琴的鱼头可以装一卡车了,邻居们清楚她说得有点夸张,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大家都记得鱼的风光岁月也是居林生的风光岁月,而居林生风光,张慧琴作为居家最亲密的邻居跟着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除了春节时候的鱼头,平时张慧琴的炒青菜碗里会盖着两三只鸡头、鸭头什么的,别人好奇,张慧琴也不在乎,指着隔壁说,柳月芳送过来的,她家人嘴刁,什么头都不吃,拿过来我们吃——怎么不吃?鱼头、鸡头、鸭头,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张慧琴与柳月芳两家以鱼为媒的友情后来趋于冷淡了,两家的主妇仍然来来往往,但没有了鱼的穿针引线,这友情好像一件贴身的旧衣服,不知道哪里有点松,随时会绽线,谁也不敢穿。如果我们有心以此为例来考查邻里关系在新形势新时代的嬗变,时尚恐怕是个罪魁祸首。对的,首先要归咎于时尚的变迁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不知从哪年开始,人们送礼不迭鱼了,除了甲鱼偶尔可见,过年时候人们送来送去的东西开始与世界接轨,以西洋参、龟鳖丸、螺旋藻、脑白金一类的营养保健品为主,辅之以包装精美携带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鱼呢,好像被人遗忘在池塘里了。这是鱼的幸运,却是张慧琴的不幸——此话是背着张慧琴说,当她面说非挨她骂,不吃饭会饿死,不吃鱼头死不了的。谁都知道张慧琴家的儿女都长大了,挣钱了,有个儿子做个体户,发了财,买多少鱼都买得起。我没有看轻张慧琴的意思,只是要说清楚这其中的变故原因是多方面的。另外一个原因与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关系。我们香椿树街的人一直以来都对居林生的官运抱有一种盲目的信心,后来却听说他爬不上去了,不仅爬不上去,还因为年龄偏大、没有学历、缺乏政治理论修养和专业领导才能等诸多因素,掉下来了,至于那个谣言,说居林生下台是因为喜欢柠女同事的屁股,拧多了把自己拧下台来,可信度就不高了,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因为拧屁股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拧掉了的事,一定是那些忌妒居林生的人编排出来的谣言。道听途说不足信,不过部居们相信居林生确实是掉下来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依据的是自己的观察,每年过年前夕送礼高峰的时候,居林生家门前冷冷清清的,有时候迎着暮色看见一个人拎了东西站在他家门口,细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换了个人间。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张慧琴家的日子却开始红火起来。回顾张慧琴后来的幸福生活的源头,大家一致认为是靠了她的大儿子东风。靠的是东风的什么呢,说起来不那么顺嘴。不是东风有多孝顺,不是东风学历高,也不是东风天生有一颗商人的精明脑袋,是东风有一年捅了人,差点闹出人命,上了“山”去劳改,后来从“山”上下来,没有工作,就干了个体户,结果偏偏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个体户发了家!东风和几个朋友合伙从海上走私香烟,虽然有一定的风险,风险背后是巨额的利润,东风每次从海上回来,人晒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味,但是他怀里揣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面都是钱。张慧琴提心吊胆地数儿子的钱,数得怕起来,她在丝厂挡车,档一辈子车不如儿子辛苦一天的钱多,怎么能不怕?她怕儿子再出事,死活不让儿子再到海上去接香烟,一定要他做一件什么安稳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一时没想起来,儿子没什么脑子,当然也没主意。有一天夜里,张慧琴路过百货商场前的灯光夜市,看见好多人夜里跑出来吃螺蛳吃臭豆腐什么的,夜空中回荡着一片吃的声音,吮螺蛳的声音像一种表达爱情的电子音乐,炸臭豆腐的气味远处闻着是臭,走近了却是香气四溢。那么多人呀,他们在一个国泰民安的夜晚尽情地吃,什么都吃,吃了那么多!张慧琴站在一个卖炒年糕的摊子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摊主篮子里的年糕,拿一条年糕去敲另外一条年糕,她眼睛发亮,站在那里敲年糕,摊主不千了,夺下年糕说,你吃什么快说,别敲我的年糕。张慧琴是不愿受人抢白的人,瞟了眼对方摊子上的配料,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鄙夷之色,你这么炒年糕的?她说,炒年糕不用菠菜能好吃嘛?可以这么说,离开了那个炒年糕的摊子后,一个新的张慧琴就诞生了。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朴素而永恒的商机,不管时代怎么样变化,人长了一张嘴,总是要吃的呀!有人爱吃,有人爱烹饪,怎么也犯不了法,这不就是天下最安稳的生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