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淡然无极的韵味

作者:朱 青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一匹马两个人》,不凭曲折的情节吸引人,也不靠重大的事件震撼人,而是借淡淡的韵味感化人。这小说写了偏远农村的两个老人,及他们的一匹老马。写了他们孤寂、单调、沉闷的生存状态。作者有选择地描写很常见、很一般的生活画面和人生况味,使人玩味无穷,感慨系之。她表现的是平平常常,不离世俗,却又空旷、冲淡、悠远的韵味。这样的作品给予人的,不是商品经济下那矛盾的、竞争的、激动不安的、混杂着痛感的快感,而是自然经济下那和谐的、宁静的、单纯肃穆的精神愉悦。
  中国古典美学推崇的这种“味”(“韵味”或“滋味”),就创作而言,它是概念语言、理性观念、逻辑思维所难于表达的;就欣赏来说,它不是单纯的生理味觉所能辨析的,要靠审美心理知觉分析器的过滤。它给人的是欣赏而不是推理,是领悟而不是说教。它达到的是可资品味的艺术效果。对于有韵味、有滋味的作品,古人向来提倡咀嚼、品味。迟子建的这个短篇,就是禁得起咀嚼,耐得住品味的。正如钟嵘所说:“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具体而言,该小说的“淡味”,导致读者对“一匹马两个人”——这种人生境况的“非概念的领悟”。人们没有想到什么确切的理性认识,但是长吁短叹、感喟万千——以直觉领悟的方式,而不是逻辑推理的方式,对人生加深了理解。
  这篇小说的淡味,就内容来说,体现在“慢”“静”“碎”三个方面。
  所谓“慢”,指的是人物生活节奏的缓慢。他们过的不是节奏快、更新快、因而绚丽多彩、眼花缭乱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迂缓的、平淡的、灰色的。小农经济的人生,历来按大自然的节律,慢条斯理地捱着光阴。这老俩口儿,又由于儿子带来的耻辱感,与村社相对隔离,过着更为闭塞的生活。他们的钟摆更加地慢了下来。
  对这小小的人畜组合来说,时光流淌得极为缓慢,慢到对时间的计量,不是以规范的年、月、日为单位,更不用紧迫的时、分、秒做尺度。他们按不成文的约定,以相对偏长、非常宽泛的方式划分时间:“他们在几年前就停止在它身上动用鞭子了……”;“张金来年轻时……”;“有一年春天……”;“九年之后……”可见,这“一匹马两个人”的生活,由于缺乏变化而显得格外漫长。若不是偶然有一些参照事件(如老俩口的儿子的第一次入狱、第二次入狱)发生,简直无法标志生活的进程。
  由于生活的节奏很慢,人们的行动也就迟缓。文本中总是用如下的词加以描述:走路是“慢慢腾腾”;马走得“有板有眼的”;“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恹恹无力地”絮叨;马走得“心事重重的”;给老太婆送葬时“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或是用那般舒徐、悠长的语调:“这二十里的路,马已经不知走了多少趟,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只记得……”
  节奏缓慢导致历程漫长,浓缩的人生况味,弥散在如此的漫漫长河中,给人以淡然无极之感。
  “静”指的是,老俩口度着一种静态的人生。
  这“静态人生”是说,他们生活在亘古不变的大自然中,与自然界的物种和谐相处。他们在自然经济下,按大自然的节律,进行周期性循环的活动。他们的生活极有规律:遵循节气的变化,按部就班地做着农活。躯体虽一直在劳作,经历的却是由习惯支配的、永无变化的人生。于是,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目的地是老地方(二道河子),路也是老路。不会有什么意外事故,一切都是可预料的。所以不管老头,老婆,还是老马,都无所用心,都依随惯性。这就是传统社会遵祖制、循惯例的人生。它不像商海人生那样动力十足,动感很强。它是静态的,不谋求变化也很少变化的人生。
  这“静”还有专门针对老夫妇的含义。
  小说是从老头、老婆以及老马的视角,去观察生活,体验人生。因此,他们自身仿佛过滤器,对外界事物作了主观化的选择。由于两个老人是顺天知命、知足常乐的,就把人际纠葛、利益纷争隔在了外面,不让进入故事的小语境。也就是说,即便大干世界是喧嚣、骚动的,这些喧闹声也被挡在了外面。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沉寂的世界。甚至,人物的主观视角,将大多数人事活动滤去了,展示出来的,是野花恣意的开放,小鸟高声的歌唱。是自然界的花开花落,云起云飞。正因为老夫妻的天地太寂静了,他们才常常与马说话,特地制造出一点儿响动,使周围多一点儿生气。
  生活的沉寂也是人物性格决定的。老马当然是缄默无言的。它无法以有声话语作自我表达。老头则很木讷,只知埋头操劳,不善表达感情。妻子死后,他虽日日夜夜思念妻子,常常到墓地去看望她,但也只“呆呆地看上一刻”,既不举行什么仪式,也不借助什么话语,一切都闷在心里,让人觉得木呆呆的。看来,老头是不善于,老马是不能够——将自己的内在体验语词化。即,不善于为朦胧的、缥缈的思绪定性、定量、定位;还缺乏足够的逻辑思维能力,无法将心灵中隐秘的、混乱的活动梳理清楚。他们的世界,当然只会是寂静无声的。所以,读这篇小说时,颇似在看电影中的“默片”。
  “静”与“闹”相比,“平静”与“冲突”相比,更偏于恬淡、散淡、冲淡的格调,更使文本带上淡然无极的韵味。
  “碎”是造成淡味的又一种方式。所谓“碎”指的是,情节不是贯穿性的主线,而是零零碎碎、琐琐细细的小事。因为这里的“一匹马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感情,不是通过“危难时刻舍命相救”等惊心动魄的方式表现,而是通过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等“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表现。作品以无数零碎的小事,写尽了三者间在生活小节上的互相牵挂。文本就是这样的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凑集起来的。
  就人物而言,老头、老婆和老马,三者之间的感情,很深沉,又很含蓄。它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表现在行动中,而且是表现在点点滴滴的行动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小事中。也就是说,“爱”不是嘴皮子嚷嚷出来的,而是付诸实践的。比如两个老人对老马的感情,是极其深挚的。这表现在许许多多小事上:夜里给它喂豆饼,用刷子给它理鬃毛,不忍心让它干重活儿,更不舍得抽打它……难怪深知内情的薛敏说:“它(指那匹老马)在别人家是马,在他家就是人!”他们确实把马当成一个平等的家庭成员看待。
  就作者来说,她能通过零零碎碎的细节,写出“没有事情的事情”。即将一件“平常到不值一提的小事”,“平淡到没有内容的小事”,写得具体、充实、可资品味。如:老头给老婆送葬,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迟子建就写那些琐琐细细、“不值一写”的事。她这样写道:“老马拉着红棺材,老头仍然是坐在车辕的位置上,他听着马蹄声,看着原野的绿草和野花,感受着隐约的鸟鸣,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一程他们走得很慢很慢。马和老头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让老太婆再最后享受一下她所喜欢的旅程。到了出事地点,老头特意喝住了马,下车到那片黄花草甸上采了一束花,把它放在棺材上。然后他们又继续前行。那一路老头都在回忆老太婆生活的一些细节,她梳头的姿态,她吃饭得意了时的表情,她发脾气时摔笤帚的愤怒神态,他实在是太想念她了。”说实话,如果路上真发生了意外事件,倒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以“看热闹”的心态,求得一点儿浅薄的刺激。恰恰因为这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读者才会从那零零星星的小事,潜心地体察人物的心情,耐心地推想人物的心境,品出文本那淡而长的味。
  这里说的是“淡”,而不是“空”。即,不是空洞无物,没有内容。内容是很充实的。只不过这“充实”,是无数细节填充的结果。有点儿像绘画中的“点彩派”,以无数色点,无数细小的笔触,凑成一幅幅生活图景。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