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淡然无极的韵味

作者:朱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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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写的不是轰轰烈烈、椎心泣血的大事,而是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小事,颜色就不那么深而是比较浅,味道就不那么浓而是比较淡——无数分散的小事,将味道稀释了。所以,“碎”也是淡味的一个成因。
  淡然无极的韵味,是靠简约、自然、本色的语言建构出来的。
  迟子建在这篇小说中,选用的是汉语中的基本词汇、日常词汇。与此相匹配,句子多为简单句、常式句。按语言风格学的研究,简单句、常式句宜于表现平易朴实的风格,而复合句、变式句宜于表现新颖奇崛的风格。小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匹马拉着两个人,朝二道河子方向走。”这第一句话,就给全文定了调子,对读者作出暗示。它告诉我们,这里写的是很普通的人,很寻常的事。人物之间,也是很单纯的关系。人类语言总是以语法结构来规定事物之间的关系。该文本就是以这种短小的简单句、常式句,规定了人物间非常单纯的关系。这类简洁的句子很多,甚至对于死亡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借这种句式,传达出乎平淡淡、不动声色的口气。
  最先死去的是老太婆。老头儿折回去找到了躺在地上的老太婆,并弄明白她已死去时,是这样写的:“……他知道她是死了。他没有哭,而是分外委屈地说:‘你怎么说飞就飞了呢?’”——作者并没让老头说得“语重心长”“刻骨铭心”。关于老太婆的死,小说中最动感情的一句话,不过是“他抚摩着老太婆的面颊哭了”。对这“哭”,还是没有加以渲染,没有用上“呼天抢地”“涕泗滂沱”“老 ?目纵横”等词汇造势、煽情,而是平平叙来。写到老头的死,只是极简短的一句话:“老头死了。”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老马死时,也用的是无关紧要的口气:“老马就这样听了三天的割麦声,然后平静地死了。”其实,通篇都是这种平实简约的话语。说到老头拉了老婆的尸体来二道河子安葬,仍然没有铺陈渲染,而是这样叙述的:“……到了二道河子,老头卸下马,领它到河边饮水,然后自己吃了点东西,就择了块地方,挖起了墓穴。他觉得这墓地风水不错,它的左右两侧是麦田,前面是原野,背后是河水,在他看来,是个有吃有喝有玩的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们看到,该文本基本不用比喻、拟人、排比、夸张等修辞手法;句中也没有累赘的修饰、限定成分;句式起伏不大,平平道来。其实,作者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越容易调动读者的注意力,细细加以品味,从而咀嚼出难以觉察的淡味。作者如果声嘶力竭,读者不胜这物理噪音的骚扰,反而会产生抵触心理。
  在该小说中,找不到一句真正的对话。也就是说,“平淡”到没有一点儿思想的交锋、性格的互动,没有任何戏剧性、趣味化的东西,来“扣人心弦”。写的是最基本的生活底色,最常见的生存状态,最本质的人性品格。
  文中还没有感叹句、抒情句,一切感情的抒发,都转成对事实的陈述表达出来。如:不叙老头对妻子的相思之苦,而说:“每隔一周左右的时间,老头就要套上马车,到二道河子去。一到了那里,他卸下马来,就去看老太婆。”——不写胸中的波涛起伏,不写脑中的思绪万千,只写迟缓的外在动作,而且还是庸常性的动作,不起眼的动作。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这文本的格调是质朴、本色的,不是夸张华丽的;是“素面朝天”的,不是浓妆艳抹的。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这篇小说,因为其朴素自然,而有一种冲淡美。
  老头对亡故了的妻子所怀有的,不是激情,而是温情。是分解到时间、空间最小单位的,因浩瀚无垠而稀释了的感情。它因稀释了,所以显得淡。但它充斥天地之间,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永不忘怀的,才是人间真情。正如中国人所说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平平淡淡才是真”。
  这里写的是自然经济下,那种渗透到一切关系中的温馨感情。它不是尖锐冲突、动荡不已的,而是恒久不变、强度适中的。确实,对于妻子的死,老头不是痛不欲生,不是撕心裂肺。他往妻子的墓穴填土时,觉得自己将夕阳那“柔软而明媚的光晕”也葬在其中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大的安慰”。看来,他的情感是和缓了的,他的疼痛是钝化了的。作者就是这样,将老人的情感写得内敛而克制,使作品有散淡的韵味。
  老头的情感,确实很有节制。他把感情控制在一定的“度”之内。绝不向任何人诉苦,不诉说自己的悲痛。甚至不愿别人“掺合”进妻子的丧事,早早地就把送葬的乡邻打发回去了。外表看起来他“很正常”。照样干活儿,照旧过日子。悲痛都压在心里。只从精神有点儿恍惚、性格更加沉闷,有些微的透露。这种隐隐约约流露的感情色彩,使文本具有一种淡淡的韵味。
  韵味的“淡”不代表感情的“淡”。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味”,是一种美学品格,是一种审美范畴。从这“淡味”的文本,能品出至诚至深的感情。
  在这文本中,老头对老婆的眷恋之情,不是他口头说出来的,甚至也不是叙述者介绍的,而是用老头迟迟不肯接受妻子的死这个事实,让我们推想出的,领悟到的。最初发现发老太婆不在车上,他以为她下车“方便”去了;四处找不见,又以为她钻到马车底下藏猫儿;车底下没有,以为她没追上马车,被丢在半路了;折回去找到了横躺在路上的妻子,以为她在睡觉;安葬时,叹以为她魂灵还在,会帮自己一把力;有人来帮忙了,又认为是她体恤自己,显了灵;忘记老婆已去世,挖了许多给她治病的百合根;……可见,老头对妻子的爱,是一种根深蒂固、无法拔除的感情,它只不过含而不露,难以觉察。
  另外,小说很少直接写老头的悼亡之痛,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扯些“闲篇儿”:说说与王木匠的恩怨,说说吃饭问题的解决,说说儿子为何入狱……尽量回避谈老太婆。这就是中国人通常的内向、克制,不肯淋漓尽致地宣泄感情,更不愿一泻无余。正因为感情不能向外充分释放,就会向内啃噬心灵。老头、老马的相继辞世,可以说是负面情感向内作用的结果。这种深沉到足以致命的感情,由于人物的含蓄、克制,外表大大地淡化了,需细细体察方可得知。
  可见,“淡味”不是文学表现的目的,要从“淡味”中品出“真味”“至味”,去挖掘人性,悟透人生。古人云:“寄至味于淡泊”,“平淡中求真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正是由于迟子建的小说朴实、自然、本色,没有投放酸辣粉等生活的调料,读者品尝到的,是生活本身的味道,是原汁原味。古人说:“水味则淡,非果淡,乃天下至味,又非饮食之味所可比也。但知饮食之味者已鲜,知泉味者又极鲜矣。”(王土祯等、《师友诗传录》,据《清诗话》本)古人诱导我们从淡然无极的泉水,品出“天下至味”,《一匹马两个人》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当然,对于这种似有若无的淡味,需经心方能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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