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猛虎

作者:叶 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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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刘家母女乍看上去像一对姐妹,一样高的身材,一样的短发,笑起来左边的嘴角上都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酒窝。两人人真像一只笼子里蒸出来的两只馒头,只是母亲略瘦一些,肤色也略黄。
  熟悉她们的人说,两个人的差别其实还是很大的。母亲妖娆,女儿娇憨。女儿成天“吱吱喳喳”地说话,热闹得像一只小喜鹊。母亲却不爱说话,她喜欢用眼睛瞄啊瞄的,瞄准一个目标,嘴角一动,那米粒马上现出来了。
  目标基本上都是男人——熟悉的男人,彼此间有一点点暧昧的好感。不多,就一点点,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体态也会说话,她走起路来肩膀不动,用腰肢带着臀部扭,臂部扭得像水波一样,经常有男人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瞧……瞧着瞧着,弄不好就被自己的女人发现了,一个耳光打上去,连打带骂:“做什么?想动人家脑筋?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良家妇女。”
  对于男女关系的处理,这世上大致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只说不做的,一种是只做不说的,还有一种是又说又做的。母亲是第一种,就是说,她看上去是个荡妇,其实什么也没做。至于为什么她喜欢做出这样那样的姿态,纯属个人爱好。
  这条街上,有一个老单身汉,对母亲入了迷,常常跟在她后面。母亲不和他说话,也不害怕。有一次,老单身汉跟在她后面,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他目前的生活绝了望,一头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众人发一声喊,围上前去。母亲袅袅婷婷地转身看一眼,不动声色地又转回去,仿佛全然与她无关。
  老单身汉从此就搬走了。
  所以,尽管母亲有着这样的个人爱好,这条街上的女人,内心对她并不厌恶。因为她们看见,母亲一到家里就里里外外地做家务,是丈夫和女儿的贴心保姆。不出家门的时候,她也是蓬头垢面,筋疲力尽,和她们没有两样。
  母亲叫崔家媚。女儿叫刘海香。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母亲崔家媚是个良家妇女。但是她的丈夫却对她说:“家媚……有合适的人,你找一个去。”
  母亲不说话,只顾做自己的事情。
  丈夫有点心惊胆战了,问:“我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样呢?”
  母亲说:“对我好。”
  丈夫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想:好,好这个字是太大了。
  丈夫害怕妻子,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另一种是丈夫力不从心。崔家媚的丈夫是后一种:他有病。
  崔家媚多少丰润生动,她的强悍是藏在安静里头的,难怪丈夫害怕她。丈夫让她到外面找一个合适的男人,也是真心的话。
  丈夫是个中学语文教员,长年病休在家。他是个江南才子,才子喜欢漂亮女人,他当然喜欢他漂亮的老婆。不过,他更喜欢女儿的性格。如果让他造一个完美女人,那就是他老婆的风韵加上他女儿的性格。
  女儿刘海香生着一张好脸,却是傻傻憨憨的。除了爱说话,“吱吱喳喳”地像一只喜鹊外,她还爱吃零食。她需要嘴里常吃着零食,不然的话,她的灵魂便无法安置。
  这两个特点是母亲没有的,偏偏父亲喜欢这些。
  父亲认为,一个女人如果喜欢说话喜欢吃零食,那么就说明这个女人是没有城府的,所有的男人都不必提防她。父亲是江南才子,江南的男人包括才子都不喜欢有城府的复杂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具有土性,而简单的女人是水性的。水性而略略杨花,是江南男人对女人的审美趣味。明清江南的妓女,提供了这一审美范本。
  刘海香的父亲,当然也姓刘,人家都称他为老刘。病怏怏的老刘,一看见崔家媚,他的心里就忐忑不安,他对她既害怕,又总觉得要提防她什么。他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因为她一直给予他压力,而他却一点压力也给不了她。他们是不平等的。
  他不喜欢强悍而固执的女人。
  女儿刘海香是他的最爱,对女儿,他有着种种可观的小手段。
  “来,让爸爸摸摸小腰。”他摸摸女儿的腰,发出感慨:拼命地吃,居然吃不胖。这小腰,最多也只有一尺七寸半。”
  拍拍膝盖:“来,坐过来。让爸爸香香额头。”刘海香刚洗过头发,刘海有点湿,有点香。做爸爸的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他们又笑又闹的时候,崔家媚忙得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瞧他们,恍若未闻,既不喜,又不忧。到明天,她还一如既往地陪着女儿上街去买衣服,像一块招牌一样,走着她那闻名遐迩的步子,好像生活里有许多需要她摆出这种姿势的理由。
  从外表望不到她的内心。
  刘海香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人,还被父亲又摸腰又亲额头。她根本没有长大,她感兴趣的只是哪一种牌子的瓜子好吃。她没有卫生巾的时候,就在卫生间里大叫:
  “爸,救命,我卫生巾用光啦。”
  老刘马上下楼去给她买。
  洗澡洗到一半,也会叫起来:
  “爸,给我把胸罩和短裤拿来,放在我床上粉红色的那一套。”
  有时候,她也想到要去交一个男朋友,一想到此,她就说:
  “我要找一个像爸爸那样的。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可惜被妈搞到手了。”
  老刘也总是这样回答:“我家海香谁配得上?我家海香还小呢。”
  他们似乎听见崔家媚一声冷笑,但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忙着,一副与他们隔得很远的样子。
  
  二
  
  刘海香终于出嫁了。她出嫁的那天,老刘哭得像个女人一样。刘海香嫁的丈夫叫王小弟,王小弟的伴郎是王小弟的堂弟王小鹏。王小鹏诧异地对王小弟说:“你这老丈人有点娘娘腔吧?你看他哭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王小弟一看,情况属实。王小弟再一看,发现他的丈母娘也有些不对头,对来客热心得过了头,对出嫁的女儿却不管不问。
  新婚之夜,喝得醉醺醺的王小弟决定给刘海香一个下马威。
  “刘海香。”他用手指点着刘海香娇嫩的额头,“你真的姓刘吗?”
  刘海香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真的真的。”
  “这么说,你爸爸是你的亲爸爸?”
  刘海香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娇笑了一声,说:“当然是我的亲爸爸。”
  王小弟继续推理:“亲爸爸是不可能强奸亲女儿的。你说对不对,你说对,好极了。那么你的妈妈是你的亲妈妈吗?”
  刘海香犹豫地说:“是、是的……是的。人家都说我们长得像……像一只笼子蒸出来的两只馒头。”
  王小弟觉得应该结束谈话了,今天他是新郎,作为新郎,他要向新娘讲点别的什么。但是他意犹未尽,于是他又说:“我看你的妈对你就像后妈一样。她这种样子,你以后少回娘家。”
  刘海香说:“王小弟,我看你就像我的后妈一样。”
  
  三
  
  刘海香出嫁了,家中就老刘和崔家媚两个人了。两个人,一个病人,像一张枯干的树叶;一个女人,像一条丰沛的暗流涌动的河流。树叶老呆在阳台上默默地朝楼下面看,河流每天都打扫卫生,清理掉女儿留下来的一些杂物。她是不是想最大限度地清除掉女儿的气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
  忙碌了几天,家里像是大了一些,她又去买了两盆茉莉花放在家里。老刘闻不到茉莉散发出来的香味,还是说:“我不行了。我预感到离彻底不行只有个把月了。家媚,你到外面去找一个吧。我保证不吃醋。”崔家媚说:“我是个良家妇女,我不会干那些勾勾搭搭的事……再说,你不吃醋,我干那些事有什么意思呢?”老刘想了一想,觉得应该说得有点趣味,就说:“我希望你幸福。但是,一旦你真有人了,我还是要吃醋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试一试嘛。我保证吃醋。”崔家媚的眼睛红了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老刘惊奇地看到,崔家媚的眼睛在说这句话之前就不红了,她恢复正常的速度令人惊叹。现在,她的眼神波澜不惊,眼看上清清白白。老刘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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