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猛虎

作者:叶 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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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一走,老刘觉得有些不习惯。准确地说,是与崔家媚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习惯。他能和崔家媚在一只枕头上睡觉,用一只汤勺子舀汤喝,就是不能和崔家媚呆在一间屋子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他就感觉难受。所以,他尽可能地呆在阳台上,朝楼下面张望。有时候他看见长得像女儿的女孩子,在楼下面青春活泼地走动着,他忽然地就会淌出眼泪。眼泪淌在脸上,他屏住气悄悄地擦去。
  崔家媚自从女儿出嫁后,一天到晚嘴里不停地说话。她说:“老刘,我们什么时候旅游去。近一点,到杭州去。我穿上那件紫红色连衣裙。我还有一双紫红的皮鞋和裙子相配。”
  老刘想,我跟你不相配。我穿什么衣服?你光想着你自己,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崔家媚又说:“老刘,我们去拍一套结婚纪念照。一楼的林阿姨跟她的老头子也去拍了,林阿姨拍得像三十几岁的人,又年轻又漂亮。”
  老刘决定不再把话闷在肚子里,他说:“那林阿姨的老头子拍得怎么样?我看不会好的。”
  崔家媚沉默了一刻,决定把话朝另一个方向引:“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今天晚上我们到路口的饭店吃晚饭。”
  老刘说:“我不去。饭店里的饭菜油腻,我不爱吃。我吃了要倒胃口。我本来就有病,你想害死我呀?”
  “晚上我不想烧饭,你不去的话,家里没饭吃。你饿死吧。”
  “我宁愿饿死。”第刘说了这句话以后,连忙跑到阳台上,坐到他那把老藤椅上。还好,崔家媚没有跟过来继续劝导他。他听见女人“窸窸”地穿了什么衣服,把大门关上走了。他拍着心口,长吐了一口气。他是怕女人的,有各种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边不要多管,那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女人要做贤妻良母,讲到外面去,谁也不会说她是借此与丈夫对抗。
  老刘不知不觉地歪在藤椅上睡着了。睡了一觉,醒过来已是天黑。他拿起电话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女儿刚在那头说了一个“喂”字,他就激动得浑身一颤,马上耳目清凉。“乖女儿,好宝贝。你在做什么呢?”那头说: “爸爸,我跟王小弟在沙发上打架。他拧我屁股,我就拧他的脸蛋。他拧我的脸蛋,我就抓他的裤裆。”老刘一个劲地说:“好好好。你做得好。只有你过得好,我就高兴了。”那头又说:“爸爸,我给你唱两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老刘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马上打断女儿:“好听好听。乖女儿以后再给你爸爸唱吧。你跟王小弟好好打架,把他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他在刘海香“咯咯”娇笑中搁下电话,而后听见脚步声朝楼上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弄泡饭吃,他喜欢女儿,因为女儿像他,心思是浅显的。现在,他嘴里嚼着饭粒,食不下咽,心里悲哀着。因为他回想起来,他和崔家媚从来没有像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那么当初他喜欢崔家媚什么呢?他想起来了,当初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路上没有一个女子像她那样走路的。他跟在她后面,入迷地看着她的臀部像水波一样扭动,假装只是到前面的一个什么地方去,忽然她回头,嘴角边上出现一个米粒大小的酒窝,原来她笑了。
  他那时候就不相信她是个老实安稳的女人;但是她从来没有犯过错……从来没犯过错就是老实安稳的女人吗?
  楼梯上再次传来鞋跟敲地的“笃笃”声,他听出来,这次是崔家媚的脚步声。听见脚步声,他忽然有嚎啕大哭的欲望,好不容易抑制住了。他扔掉碗,赶快睡到床上去,从枕头下面掏出他的诗词旧作,作独自陶醉状。
  崔家媚进里屋来了。“哎呀,你睡啦?”她说,“我也想睡啦。”她今天与平时不一样,略有兴奋,眼珠子不时斜睨一下。老刘发现,她并不对他斜睨。家里的桌子啊床啊什么的,她不时斜睨一下,自己对自己撒撒娇。
  她把购物袋拎到卫生间去,出来时,已经洗好了澡,穿着新买的睡裙,身上洒了香水,盘在脑后的发髻松下来披在肩上。她的头发真多,她的头发也很黑。看她的头发,就知道她是一个茁壮的女人。
  老刘歪在床上假装快要睡着了,他从眼角主望出去,看见她端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在看自己的面容,悄悄地把头探过一点去,没想到四目相对,被她逮了个正着。他悻悻地咳嗽了一声。
  崔家媚对着镜子说:“我知道你没睡。”然后她就走过来坐到床边了,手里还端了一杯水,“我买了一种药。你听话,好好地把药吃下去。”老刘坐起来问:“你想干什么?我不吃。我吃了也不行。”崔家媚说:“谁说你不行?我从来就没有说你不行。你是装出来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诉你,我这辈子只想有你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她慢悠悠地把腿放到床上,伸出一条手臂搂住男人的脖子,把嘴唇送到男人的脸上。她嘘嘘的出气声让老刘想起遥远的一个梦境:一个孩子独自在森林里逃命,后面有一头猛虎穷追不舍。突然猛虎把孩子扑倒在地,就像女人这样嘘嘘地吹着气……算命的告诉孩子的父母,这个梦说,孩子将来要掌重印。
  这孩子长大以后能诗善文,风流成性。没有掌什么重印,而是当了一名教书匠。现今病着,与他荚貌健旺的妻子在床上勾心斗角。
  “我真的不行。”他无力地说。
  “不行就吃药。”
  “我不吃药。”
  “吃吧。听话,啊?你吃下去,我们一起读读你写的诗。我那时候就是被你的诗迷住的……我想也没想,就嫁给了你。你是知道的,本来我要嫁给一个将军的儿子的,我妈和我奶奶两个人把我夹在当中,一左一右地骂我……我一点也不知道,会过今天这种生活。但是我不后悔,你只要对我好一点,我心里就感激不尽了。”崔家媚冷静地把一粒药丸放进他的嘴里,用水送了下去。
  老刘恐怖地看见,崔家媚也吃了一粒什么药。
  
  四
  
  过了一些日子,老刘得了中风。
  他有许多病:脑血栓、动脉硬化、心脏病、高血压……
  一个人能得这么多的病,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老刘得了病以后,家里的气氛更怪异了。老刘认为,以他的年龄,得一种病就绰绰有余。他之所以得了这么多的病,完全是多年来心情郁闷,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崔家媚认为,他完全可以不得这么多的病,之所以得这么多的病,是因为他存心与她过不去。就像他的阳痿,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毛病,但是他总是无精打采被动应付,渐渐地就不好了。最后彻底不行。对于女儿刘海香,两个人也心照不宣:你喜欢,我不喜欢。你不喜欢,我更喜欢。
  老刘中风以后,心情恬静起来,他觉得自己已不可能被女人利用了。所以,他与崔家媚能平心静气地说话解闷儿了。就这样,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梳妆台边,和风细雨地交谈,完全是一幅夫妻行乐图。
  崔家媚悠悠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把我朝绝地里推?你也没好下场,你一直应付我,所以你自己也完了。”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埋怨老刘,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在自说自话。
  老刘接着崔家媚的话茬说:“我确实被动应付,不想干。所以渐渐地不行了,现在彻底不行了。你怎么给我吃药都不行了。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再试试。”
  崔家媚冷冷地说:“你很高兴是不是?你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活在你面前呢。”
  老刘说:“我看你也不比我好过。我帮不了你的忙。”
  崔家媚对着镜子轻轻一笑。竟是不置可否。
  白天,崔家媚出去进行她的各种消遣,老刘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慢地把自己挪到阳台上,东瞧西望,或者在老藤椅上睡一小觉,在崔家媚回来之前,他会从阳台上把自己迅速挪回床上。因为他讨厌看见他女人走路的样子,他在崔家媚走进来之前,会冲着将开的屋门大叫一声:“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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