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狂女子柳如是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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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所以她比别的女子“放诞”。而深深吸引了钱谦益,使他深信自己得到的是一件稀世珍宝,值得付出高昂的代价的,也正因为有这“放诞”。
钱大学士二十九岁时,曾与韩敬争状元失败,仅得探花,深以为憾。四十七岁时,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做宰相失败,并因此被皇帝训斥,终身遗恨。但这一次,人已五十九岁,竟能从陈子龙、谢象三(三宾)这等青年才俊手中争到河东君,“三十年间之积恨深怒,亦可以暂时泄息矣。牧斋此时之快意,可以想见也”。这种心态,与托翁所写《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渥伦斯基颇有类同之处,在渥伦斯基得到安娜的得意之中,除了安娜的美色,安娜彼得堡要员夫人的身份,也大大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心。
婚后,柳如是随侍左右。携著作来求钱向官方引荐的人,钱谦益懒得见时,由她出面应酬。有时她会乘小轿,到旅舍替丈夫回访,甚至一聊聊上一天,钱大学士竟也由她,毫无芥蒂。他以谐音向人介绍这位小妾:这位是我的高人兄弟、高级秘书,“柳儒士”!这样如兄如弟的夫妻关系,实建立在这样的男人胸襟的基础上,建立在对文学深厚领悟的基础上,可谓前无古人,愧煞今人。这么高的信任度,就是钱大学士对个人魅力的高度自信,自认天下没有人能从他手中撬走柳如是。
这对老夫少妻,尤其是钱谦益老年“梅开多度”的成功爱情,令当时士人相当羡慕,成为圈子里的“热点话题”。当时许多笔记都记下了他们的同一则轶事:钱曾开玩笑对柳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柳答,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当时传以为笑。从这笑声中,可以感觉出士人们那种微酸的嫉妒之情。
柳之前,钱也有过宠姬王氏。崇祯初年,钱谦益得拜礼部左侍郎职,得意之际,盛服以示王氏,问:“我像谁?”王斜睨老丈夫调侃道,像钟馗啦。钱晚年皮黑多须,腰围又长,根本不是电视剧中那个中年白脸帅哥。但是他仍对王氏的实话相当“不悦”,后找个理由把她“打入冷宫”,让她孤孤单单到终老。王女比之柳,相貌大概也丑不到哪里去,缺的是文化档次而已。陈大师分析,北宋王安石对自己的黑,毫不介意,曾自我调侃道:“天生我这么黑,澡豆(按《词源》释,即以豆末合多种药制成的洗面洗身令光洁的粉末)能把我洗白了吗?”王氏女不学古书,不会援引此类故事逢迎丈夫,“不及河东君远矣”。直到钱八十寿辰,柳仍能“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贺寿,寓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还有记载说,柳曾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菜子开花,钱登楼看到金灿灿一个“寿”字,狂喜得“几坠楼而颠”。。河东君之乖巧能讨丈夫欢心如此,无怪寅恪先生叹曰:“前弃王,而后宠柳,岂无故哉?岂无故哉?”
陈寅恪为描写这一对痴迷文学的夫妇的爱情生活之乐,曾引过当时人《柳夫人小传》中一段能与《金石最后序》比肩的文字,照抄如下:
柳既归宗伯,相得甚欢。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间,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 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两人作诗赌输赢,差小丫鬟走送诗稿互相挑战,国士名姝,互不服气,“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三句,颇耐寻味。在钱谦益,有这个令他“毕力尽气,经营惨淡……亦正得匹敌”的女高手对垒,其快感亦自绝非与略通文墨的女子共处可比。
陈寅恪还曾以蒲松龄笔下的狐女比柳如是,说狐女形象是蒲先生“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女性耳。……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仿佛近似”。可见柳如是不受社会风气和传统礼教的羁绊,已风流狂放到了类似狐仙的境界。与夫妇年龄仿佛的李清照、赵明诚的“金石录后序”爱情模式来比照,李清照的大家闺秀模式是纯儒雅的,纯书卷的,而钱柳这对老夫少妻的爱情模式则插入不少打情骂俏的小镜头,小妻子在老丈夫面前撒娇恃宠的态度,与市井俗世相通,与山林野地相接,比之狐仙亦颇有理。
钱谦益为她编了一部《初学集》,所存夫妇唱和之作,颇多别有意境,连钱也不能占她上风。当然,那些不如钱的作品,这位聪明绝世的太太,则禁止丈夫选人。因而“《初学集》之未全载河东君诸诗,实出河东君本人有所去取之故”。
柳如是之狂并不仅在丈夫面前,对当时的名土们也统统有“一览众山小”之傲。钱形容她“为人负气好胜,与当时名士拈题斗韵比作诗,往往超越诸人之上”。
对于这位才女的文心诗艺的成长,陈先生作过一段深入肌理的总结性剖析,对今日之诗人,也不无教益。说她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若不能压倒他人,则不轻作。早岁诗作,多有些生硬晦涩,盖欲藉此自标新异。但脱离几社后,结交程孟阳、李茂初辈文人,或见到钱牧斋的诗论文章,“诗学渐进”,明白了不能靠生硬晦涩“压服一般文士”之理。故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
与钱国士结缡后,诗歌实为他们爱情的重要养分,诗艺与男欢女爱同步发展,如同“并蒂”关系。很可能当年柳弃青年才俊而择钱大学土一枝而栖,本来就含有择师而从的成分。如今在爱情拂煦之下的文学创作的竞争心理,才是她作风变化、清词丽句叠出的根源。
她有诗文十二卷传世。
三百年后,陈寅恪以二十年工夫做《柳如是别传》。初因旅居昆明时,重金购得钱谦益集并得钱氏故园所拾红豆一粒,重读之,觉钱氏“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便“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也有能令自己“瞠目结舌,不知所云”的,故用为“自验所学之深浅”的他山之石。及批阅钱柳篇什时,“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更高度赞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按年少美好貌)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厚厚三大册《柳如是别传》,竟是先生替被后人诋毁的柳姑娘打抱不平之作。
四
这个狂傲的女才子,若是生活在承平年代,后半生与国土夫君在拂水山庄吟诗作画,歌舞琴棋,应该会很幸福,但红颜薄命,不幸正赶在明朝灭亡的当儿。她的一生注定波澜不断,伤心不已,直至魂归离恨天。她的“狂”也必在这一次次的折磨中千姿百态地变化。
柳如是最难能可贵的狂傲镜头,摄于明小朝廷南都倾覆之际。以二人相爱之深,柳夫人曾劝钱赴死,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后二人游拂水山庄,钱见石涧泉流澄洁可爱,想在水中洗脚,又畏惧流水。柳笑(按应是哂笑)道:“这渠水,难道是秦淮河的水吗?”意略为“当年趟秦淮河烟花巷的浊水你都不怕,却怕涉此‘清流’!”怕涉清流,实暗指不敢赴死殉国的懦夫行为,故“牧斋有愧容”。
顾云美《河东君传》记此事又有不同:当钱谦益拒绝赴死时,有人亲见柳如是曾“奋身欲沉池水中”,被拉住没有跳下去。
这完全有可能是后人为嘲钱失节而制造的假轶事,但是柳如是的言行倒是符合了她平素的性情,才能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
还有一则相关轶事:钱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柳斥责道,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
陈将上述两则轶事比较,以为:“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
也有记载说,柳曾载酒游尚湖,劝钱效朋子沉船之高节。及日暮,钱仍犹豫,斜视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这个情节虽生动,有似洪承畴绝食却掸蛛丝故事,但从时间地点考察,为“妄人耳食之淡”。
轶事的编造写作,往往是编造者将人物的个性和自己的诉求捏合起来,且人物的气质个性与事件结合得越天衣无缝,越能达到其讽刺的目的。故不必视轶事为谣言,视之为创作可也。也即是说,在世人眼中,名姝柳如是比国士钱谦益更有骨气,更懂忠孝节义。这种创作意不在夸柳,而在骂钱节气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
钱谦益在清初的地位颇为尴尬。乙酉年清军南下,钱率先投降。满以为必给一个为皇帝拟诏书的要职,不料只授了一个掌礼仪的官。不久就辞病而归,诸生假作“郊迎”讥讽他:“老大人好久不见了,到底不觉老啊!”(原注:“觉”与“阁”同音,意为“没当上阁老”)钱默然。因为失节,就算他“学贯天人”,为“当代文章伯”,而在学林中的地位,也不可避免一落千丈。一天他对人说,老夫的衣领,学前朝,取其宽;衣袖按新样,取其便。马上就有人哂笑道,那可算是“两朝领袖”啦。国难之时,为谋官职,晚节不保,后人以为“不足耻于人类”,《清史稿》鄙视地写道:“(钱等降臣)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
狂傲的柳如是,如今难再昂起高贵的头,但仍然坚持用自己的方式与丈夫的丑行保持距离: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时,惟她不肯同丈夫去燕郡领受清职(陈寅恪叹道: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为何不随?除耻于做降官命妇之外,当然也包含了对丈夫的深深失望。然而她又没有勇气像李香君那样血溅桃花扇,对曾共度甜美岁月的丈夫毕竟柔肠百结,对这个既是爱人,又是诗歌导师的人,尚难以割舍,与仅有婚约的李香君到底有些不同。后来钱家说钱北上之时柳有了新的情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忠之人报以不忠,也是狂女子在失落之极时干得出来的事。即使如此,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两年间,河东君以“不言不笑”表示不忘故国旧都之哀痛,家国之恨爱,还是泾渭分明的。
钱谦益辞清职归来之后,明朝小朝廷又在金陵成立,弘光帝招钱去作礼部尚书。钱出任“本朝”的官员,改邪归正,也算洗雪了一点降敌之耻。这一次他们夫妇又成了“狗仔队”跟踪报道的目标。有的书上说,柳如是这次随行颇为张扬,“戎服控马,插装稚尾,作昭君出塞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作秀”。《牧斋遗事》为之辩解说:“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只是“众口可畏”的误传,事实二人只是“道出丹阳,同车携手,(钱)或令柳策蹇驴,而己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
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柳这次肯随夫婿应招,与钱降清赴任时的态度判若两人。文人本好激动,也就好得意。柳乃才艳名噪一时的“公众人物”,又惯着男装。就是没影子的事,编出来也会有人记载、传播,因为这合乎其素常行事的逻辑。可见在公众中一个“狂”的印象一旦形成,消除极难;一个人有了一点名声,众人也不免心怀疑惑嫉妒,特别容易相信于其不利的传言。
后来钱遭冤案被下狱,柳如是正在病榻上,钱事后记录她“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涂,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与当年劝夫赴死保持名节,坚决不随夫做降官之举,一脉相承,可见柳如是的骨气,始终如一,连大丈夫,也要从这小女子的身上汲取力量。
柳如是靠老关系救出了丈夫。不久钱牧斋病逝,夫家本不见容,现在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活得已了无意趣,小钱三十六岁的一代才女从容自尽,最后定格了她睥睨俗世、绝不忍气吞声苟活于世的狂傲形象。
五
柳如是之所以成就为中国史上美女兼才女的“这一个”,除天资聪慧,刻苦修炼这些其他才女都具备的素质外,主要因为她“被教异婵娟”,有着其他美女所不曾拥有的、极其特殊的,几乎是千载难逢的生存成长环境。宰相亲为启蒙,众举子与她交游——名妓的地位使她拥有了周围女子不可能拥有的自由身份,她在屈辱中被宠爱,在屈辱与宠爱中受教育,在这样的教育下以诗文压倒了周围的女人和男人。她的这些“老师们”是在对她极为疼爱倾倒的心理状态下毫无保留地给她传授书法诗艺的,在周相,她既是侍女,又似女儿,在陈卧子,她既是情人,又是女学生,“教学效果”必定非同寻常。她终于嫁给有“当代东坡”之称的国士钱谦益,夫君温存的宠爱和平等欣赏的态度给她开辟了宽阔的“文学自由谈”空间,她不妨有些放肆有些撒娇地,将饱学的丈夫当作文学创作的竞争对手来抗衡,磨砺自己的诗笔,使自己逐步达到可与众名士酬唱而毫不见绌的程度。她仿佛一株生长在民间篱笆墙内的牡丹,才色双绝是她练就的资本,让她浑身长出非名士不交的自卫之“刺”。而且她还有机会在当时最著名的文人团体中见世面,学习政治,尝试像男人一样敞开了评说世事,比囿于深闺的女人们思想开阔得多,可以说在三百年前她就超前地进入了“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五四”女青年的境界。
在封建禁锢极为严密的中国古代社会,妓女中才色绝妙之辈由于不属于某一个固定男人的身份反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生存发展空间。柳如是便犹如一捧倒进热锅里的豆子中的一粒,意外地落在了锅外,意外地生根发芽,基因突变,绽放出一朵世间从来没有见过的鲜花,最终以女子之身,结出了一粒关汉卿所描绘的“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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