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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锦瑟》解谜

作者:叶桂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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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诗,无疑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难理解,因而解读最为纷纭的作品。但它毕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是经典中的经典。经典的解读,不仅是可以检验和磨砺我们的武器,而且是我们铸造新武器的重要资源,因此不论多么困难,我们还是要解读经典。
  综观古今批评家对《锦瑟》的解读,我以为有两个重要问题需要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一是该诗颔、腹两联中四组意象的内在关系,二是对于上述四组意象含义的重新解读。这两个重要问题的深入研究,或许会使我们的《锦瑟》解读有新的收获。
  
  一、《锦瑟》颔、腹联四组意象之内在关系
  
  《锦瑟》之所以解者纷纭,关键在于诗中颔、腹两联中的四个用典涉及的意象难以准确把握,而我以为这又与我们对于这些意象的内在关系缺乏深入理解有关。我们现在就来深入地分析一下这些意象之间的内在关系。
  1.颔联中两组意象之间的内在关系: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颔联中庄子所化之“蝴蝶”与望帝所托(亦“化”也)之“杜鹃”是同类物,自然互相关联。而且蝴蝶舞于春,是春天的景象,这就自然又与“春心”在时间上互相关联。
  2.腹联中两组意象的关系: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关于腹联中的这两句诗,有一个重要问题首先需要加以探讨,这就是“珠有泪”三个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两句诗,虽然从外在形态上看,对偶比较工整,但若就意思而言,“珠有泪”当为“泪作珠”。因为《锦瑟》颔联、腹联中四组意象都是由此一物化生为另外一物,因此就意思而言,显然“珠有泪”当为“泪作珠”,即“泪”化作“珠”。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一看腹联两句诗之间的内在关系。
  腹联中的“珠”与“玉”亦为同类之物,自然有着内在的关系。李商隐诗中就有珠玉相连之句,如“宝婺摇珠佩,嫦娥照玉轮”(《七夕偶题》);“珠树重行怜翡翠,玉楼双舞羡昆鸡”(《饮席戏赠同舍》);“珠玉终相类,同名作夜光”(《判春》)。
  3.颔联与腹联之间的内在关系:
  颔联写春,是时间;腹联虽然有“月”和“日”这样的表时间的用语,但毕竟将沧海与蓝田放在句首,故可以视为着眼于空间。由时间到空间,虽转实连。而且颔联与腹联之间又暗中以“泪”字相挽。杜鹃啼春,啼则有泪。杜鹃之泪与鲛人(珠)之泪相连,这其实就如同电影中的意象组接。
  在探讨《锦瑟》诗颔联、腹联中四组意象之间的关系时,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上面我已经提到过的问题,就是这四组意象中都贯穿着一个“化”字。“化”即“生”也,四组意象都是由此一物(人)化生成另一物。而且颔联中的庄子与蝴蝶、望帝与杜鹃,都是二而一也,皆为作者之自喻;同样腹联中的珠(鲛人)与泪、玉与烟也都是二而一也,亦为作者的自况。庄子、蝴蝶,望帝、杜鹃,泪、珠,玉、烟,这八种事物(人物)都是作者自喻,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与把握该诗的颔联、腹联,乃至《锦瑟》全诗都至为重要。
  准乎此,则沉潜深藏于水底的“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的含义便开始浮到水面了。
  
  二、“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
  
  《锦瑟》之难解,关键在于颔联与腹联中的四组意象的理解,而最难于索解与把握的正是“蓝田日暖玉生烟”中的意象,这也是造成若干歧解的重要根源之一。我们现在就来认真审视这句诗中的意象的真正含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腹联的这两句诗,不仅在形式上对偶,而且在内容上也关系密切。因此,为了准确地把握“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不妨先从“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的意象人手。
  关于“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注家常引用的两条资料是:郭宪《别国洞冥记》云:“味勒国在日南,其人乘象人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宫,得泪珠,则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本文关于《锦瑟》的研究资料的引文凡不另外注明出处的,均转引自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12月版,后面不再注出)
  张华《博物志》云:“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
  关于这两条资料,一般诗评家都注重一个“泪”字,这是不错的。我还想强调的是“珠”为“泪”所化,或“泪”化作了“珠”。如上所述,颔联中的两句诗虽然对偶比较工整,但若就意思而言,“珠有泪”当为“泪作珠”。鲛人之泪虽可化为珠,但却像庄子所说的那样要“有待”或“有所待”。冯浩注“沧海月明珠有泪”时,又引《大戴礼记》:“蚌蛤龟珠,与月盛虚。”朱鹤龄注此句引《文选》注曰:“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可见鲛人之泪化作珠,是在月满之时。“沧海月明珠有泪”,这里的“月明”即“月满”或“月圆”,因为月圆或满才明。
  现在我们来探讨“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
  “蓝田日暖玉生烟”,诗家注这句诗多弓用以下两条资料:
  
  《吴女紫玉传》:王梳妆,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以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家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程梦星注)
  《困学纪闻》:司空表圣云:“戴容州叔伦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义山句本此。(冯浩注)
  很显然这两条资料对于解读这句诗都有重要参考价值,但却不可过于拘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诗在内容上,“沧海”对“蓝田”,“月明”对“日暖”,“泪”对“玉”,“珠”对“烟”,“玉”能生“烟”,但也要“有待”或“有所待”,这就是“日暖”。“日”为帝王之象。李商隐在诗中不止一次地用过“日下”(即皇帝所在的长安),如“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广(《曲池》);“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日下”中的“日”字即指帝王。
  李商隐诗中以“日”明确地指代帝王的还有“日角”中的“日”,如“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隋宫》)。又,“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东南》)冯浩笺注此诗曰:“叹不得近君而且乐室家之乐也。在泾州而望京师,故曰东南。”而对于“日中乌”则注曰:《史记·龟策列传》:孔子曰:“日为德而君于天下,辱于三足之乌。”
  我以为“日暖”之“日”正同于“日下”、“日角”之“日”、“日中乌”之“日”。这样,“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就比较明显了:“日”象征大唐帝王,“暖”指政治清明, 玉”为作者自谓,喻有才能的人,“烟”即“花”(“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喜雪》]),意为有所作为。全句之意为帝王政治清明,则玉可生烟,即自己可以有所作为。“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李商隐为唐王孙,是始终心存魏阙的(“徒欲心存阕”[《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
  在这里,我以为将李商隐与李贺两个唐诸王孙作一番比较,对我们深入理解李商隐的这句诗将是十分有益的。李贺与李商隐虽然都是唐诸王孙,都是中唐以后的最杰出的诗人,而且政治上都不得志,甚至有些诗歌的风格也颇有相似之处,但整体上说来,这两位唐诸王孙无论对政治,还是对诗歌创作的态度都是很不相同的。李贺在仕途上的路被杜绝之后,对政治已经感到彻底绝望,于是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诗歌创作之中,而且以为通过诗歌可以求得永恒的人生价值,所谓“唯留一简书,泥金泰山顶”(《咏怀二首》)。但李商隐不同,虽然他在仕途上也很不得意,甚至终生坎坷,但对政治却并不完全绝望。综观李商隐的全部诗作,我们不难看出,他对于政治,不仅从未忘怀,而且始终特别关注,政治意识特别强烈,这我们只要读一读其《有感》、《重有感》等诗篇就十分清楚了。李商隐也酷爱诗歌创作,成就也一点不比李贺差,而且他对于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也颇为自负,但他始终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作为唐王孙,把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寄托于“日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所以将“日暖”之“日”解作大唐帝王,将“暖”解作政治清明,另一根据是冯浩在注释“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时,曾云:“礼斗威仪:‘德至源泉,则江海出明珠。’”这里所谓的“德”即帝王之德,亦即政治清明。可见“月明”已经有此寓意了。
  我说“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已经比较明显,所谓明显是指“日暖”则“玉”可生烟的关系比较明确。至于李商隐对“日暖”的态度是相信“日暖”,希望“日暖”,还是“日不暖”,故“玉”难生“烟”?这仍然有很大的解读空间。
  
  三、 《锦瑟》的整体构思
  
  一首诗是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个别意象的含义是在整体电确立的,因此我们还必须将我们上面对于一些具体意象的理解还原到整体之中,看其是否与整体和谐统一。
  在整体上,《锦瑟》是遵循着律诗的四联诗的起、承、转、合的结构模式来进行构思和组合的。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起,是由瑟的声音或鼓瑟引起对华年的回忆思考。
  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是承。但这“承”不是简单的“承”,有必要认真加以说明。
  对于颔联与首联之间的关系,首先需要探讨的问题是它与锦瑟的关系。因为首联以“锦瑟”兴起,而且是“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年”是全诗的总领,我们当然应该弄清颔联和这总领的关系。关于颔联与“锦瑟”的关系,我以为有两个问题首先要弄明白:一是全诗创作与“锦瑟”的关系,二是颔联与“锦瑟”之关系。
  关于全诗创作与“锦瑟”之关系,即作者在写作该诗时的灵感是因何直接触发的,亦即李商隐写作《锦瑟》,是因为看到身边的“锦瑟”,因而有所感慨;是听到有人鼓瑟,因而引起了联想;还是自己鼓瑟,借以抒发情怀?简而言之,即李商隐是“观瑟”,“听瑟”,还是“鼓瑟”?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一旦有了明确的答案,则有些解读意见就失去了基础,可以不攻自破。
  该诗虽然题作《锦瑟》,亦以“锦瑟”兴起,但不是咏物之作。对此,古今学者多无异议。又,“一弦一柱思华年”中的一个“思”字,说明这“锦瑟”是发着声的,是有人在鼓,是动态的,因此不可能是观瑟。
  元好问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佳人”即李商隐自况。因此《锦瑟》当亦非听瑟。
  《锦瑟》当是李商隐自己鼓瑟遣怀。李商隐善弹筝。“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无题》),诗有《哀筝》篇可证。
  瑟与筝虽不同,但相近。李商隐当亦能鼓瑟。这虽然尚无确证,但我们似乎可从其诗多次述及“锦瑟”中得到一些消息。
  相对于全诗创作与“锦瑟”的关系而言,颔联与“锦瑟”的关系问题显然更为重要。颔联与“锦瑟”的关系亦即颔联与音乐的关系。
  《邵氏闻见后录》说:“《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
  黄朝英《缃素杂记》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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