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李商隐《锦瑟》解谜
作者:叶桂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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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山《锦瑟》诗云……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按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
我虽然不赞成《锦瑟》是写音乐的结论,但我以为该诗的颔联与音乐有密切的关系则是毫无疑问的。这我们至少从“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可以得到确证。李商隐诗中写到筝与锦瑟就不止一次地用过望帝化杜鹃这一典故,如《哀筝》云:“湘波无限泪,蜀魄有余冤。”其诗中写到锦瑟时也多与感伤凄切相连,如“玉盘进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二);“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秋日晚思》)。
所以我以为,至少因为望帝化杜鹃这一典故的凄切的色彩与锦瑟这一乐器比较宜于表达感伤情调的性能有关。
《锦瑟》的颔联虽然与音乐有关,但这只是这两句诗的底蕴,是与首联承接的内在联系之一,庄生化蝶与望帝化为杜鹃这两个典故在该诗中还有更为重要更为显在的意蕴。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谈到。下面再谈谈颔联与首联之间的其他内在关系。
首联的“华年”是时间,所以颔联亦以时间承接,其时间是一个“春”字。当然,《邵氏闻见后录》说:“《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则李商隐鼓瑟正是奏的这两个古曲,以此承接,也很自然。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写作者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庄生化为自由自在地飞舞于美好的大自然之中的蝴蝶,时值春光明媚,百花争艳,这象征着理想的美好。
“望帝春心托杜鹃”,是说杜鹃啼春,春心化泪,喻美好理想的破灭。蝶舞于春,但春已残,或此春并非春光明媚,而是杜鹃啼血,于是春梦幻灭。
腹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转。这转是具有多层含义的转:一是颔联是时间,腹联荡开,转为空间。一是如上所述由杜鹃的啼泪连接鲛人之泪,但杜鹃之泪是血,而鲛人之泪则可化而为珠,在内容上有了升华,虽接而转。“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啼血,未免过于凄绝,过于伤感;“沧海月明珠有泪”虽然仍然是以泪为底蕴,不乏悲情,但泪既可为珠,则显然在悲的底蕴上增加了壮、美。美好的梦想破灭,失败,失意,杜鹃啼血,但却并非完全绝望,泪可化珠,当然也就会有新的转机。“蓝田日暖玉生烟”,“日暖”则“玉”可生“烟”,开花,这就更有了希望。但希望毕竟是希望,这希望亦如梦,故希望亦可称之为梦想。颔联始于梦,腹联又结于梦,但前者是春梦,后者却有了较为现实的基础。此又一大的转折。
尾联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虽然表面上意思比较显豁,但也不是特别容易理解。我以为古往今来《锦瑟》之所以解者纷纭,除了“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难以理解把握,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在于读者对于尾联诗缺乏深入的理解。首先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中的“可待”二字。我以为这“可待”二字,即《庄子》 “来世不可待”(《人间世》)、“而一不可待”(《天运》)中的“可待”。有的诗评家和文学作品选注将“可待”解作“岂待,何待”,则索然无味,无异于将珍珠变成了鱼目,失去了光华。
又,尾联这两句诗,看起来明白如话,无甚深意,其实不然。以往的诗评家多以为这两句诗说的是一回事,或把这两句诗看成是流水对,以为是对同一事情的历时性评价。其实尾联的这两句诗的着眼点与内容大不相同。前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是写华年的种种经历,是事,是形而下,故可以追忆;后一句 “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写事情背后的原因,是理,是形而上,故云“惘然”。形而下的东西是历历在目的,故明言“可待” “成追忆”,只有形而上的东西是“枉然”的,而且“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仍然有很大的解读空间,至少可以有如下的理解:事情背后的原因,当时就已经“惘然”了,现在则更加“惘然”了;当时虽然已经“惘然”,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惘然”了。“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李商隐作《锦瑟》时,年岁在五十左右,过去“惘然”的东西,现在当然也就不再“惘然”了。而且,什么是“枉然”?“惘然”就是“不解”。“此情可待成追忆”,事件历历在目,道理也很明白,有什么可惘然不解的?“只是当时已惘然”,表面上看这是在自责,责备自己-的不解,不识时务,但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因此责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是谁呢?是“月”居然不明,特别是“日”竟然不“暖”,“玉”竟然不能“生烟”,这才是令人惘然不解的!
因此,尾联是合,是结,对华年的理想、理想之灭、泪作珠以及玉生烟的幻梦等一生的种种经历作了总结,又与首联的“思华年”相照应。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总结的基础上,它同时更有新的升华,这就是它的形而上的思考,它把一生所经历的重大事件的背后原因的思考上升到人生哲理的层面,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认识到以往的错误,就是认识上的进步;意识到以往的“惘然”,就是清醒的标志。当然,至于现在的认识到底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那是另外一回事。一首小诗,能做到这样,已经难能可贵了,读者不应该有更多的苛求。而留下的空白,正好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想像的空间。
至此,《锦瑟》的题旨也就完全显现了:它不是悼亡,不是自伤,不是写音乐,也不是总结诗歌创作经验;它说的是美好的理想不能实现,有才能的人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帝王的政治不清明。
四、《锦瑟》的艺术特色
在对《锦瑟》的意象和题旨重新解读的基础上,对其艺术上的特色进行一番新的探讨是必要的,因为这对于该诗的深入理解,对于李商隐诗歌艺术的深入把握都是有益的。下面我们就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对《锦瑟》的艺术特色做些探讨。
关于《锦瑟》在结构上的特点,如上所述,它不仅每联诗中的两句诗互相绾结,而且各联诗之间互相推挽连接,盘根错节,勾心斗角,文心之细不问毫发。这我们在上面已经涉及过了,这里不再赘言。至于其内容深邃,而形象鲜明流丽,属对精巧而无丝毫雕琢痕迹,真可谓造化无功等等,也都比较显豁,毋庸置言。这里只想就全诗的整体气势和风格简要地谈点看法。
《锦瑟》在气势上的突出特点是格局虽小而自有声势。
《锦瑟》的八句诗,在表述的内容上可以说是如同长江的流水,后浪推前浪,层层推进。第一句由锦瑟兴起,第二句由锦瑟的乐声引起对华年的思考,第三句写青少年时期的美好理想,第四句写理想的破灭,第五句写理想破灭后的新的追求,第六句写新的希望,第七句对华年做出总结,第八句则又升华到人生哲理的思考,层层推进,步步为营。这种推进又不是直线的发展,而是回环曲折,跌宕起伏。全诗的四联,是四个大的板块,各板块之间有较大的起伏,而每一联诗中的两句诗又都有跳跃转折,甚至显出很大的落差。比如颔联中,第一句写美好的理想,春光明媚中栩栩如生飞舞着的蝴蝶,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景象!但下一句虽然仍然写的是春天的景象,但杜鹃啼血,声音凄厉,与上一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把人们带入了一个凄迷伤感的氛围之中,这落差实在太大了。而正是这种巨大的落差与转折构成了全诗的跌宕起伏,迂回曲折。一首短小的七律,虽然不可能如同长江大河之奔腾澎湃,气势磅礴,但亦如山中泉水,顺势而下,遇到断崖绝壁,自然飞瀑流泻,自有一番声势。
关于《锦瑟》的整体风格。
众所周知,古往今来对于《锦瑟》题旨的解说最为纷纭。刘学锴、余恕诚先生在所著《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在对古往今来关于《锦瑟》的题旨的纷纭作了比较全面的介绍之后,有较详细的按语,按语的开头说道:“解者纷纷,而大要不出‘悼亡’与‘自伤’两说。”这是不错的。“悼亡”“自伤”的主旨,再加上诗中的杜鹃啼血,“珠有泪”等意象的连用,以及“成追忆”“惘然”等用语的结语,因而对于该诗的整体风格(或格调),人们便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凄切感伤。当我们对《锦瑟》的题旨和一些意象重新解读之后,我们便不难看出,这种对《锦瑟》整体风格的把握是并不准确的。其实,我们只要意识到“惘然”的真正含义之后,意识到尾联已经升华到人生哲理的层面,已经进入了哲学的思考,我们就已经不难体会到该诗的整体风格不是凄切感伤,而是深沉。毫无疑问,李商隐在诗歌创作方面曾经效法过杜甫,《锦瑟》诗正颇得老杜沉郁的一面,而委婉犹在。这才是《锦瑟》诗整体风格的特点。
总而言之,李商隐在诗歌艺术上确实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锦瑟》不愧为千古绝唱,不愧是经典中的经典。用心去解读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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