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权力与性——《玉米》解读的一种可能

作者:徐仲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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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来要阅读《玉米》是有两个铺垫的:最初,在一次神侃中我的一位老师侃起他的阅读体验,认为是一篇很好的小说。对小说结尾击节赞叹。另一次是最近,偶尔从《南方周末》上读到一篇文章,称《玉米》“是二○○一年已发表的中篇小说中最好的一篇”。其时已经进入二○○二年,一篇小说被人以如此绝对的态度称颂,我想一定有它独到的好处。
  我打开它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甚至有点失望。新写实主义式的冷静叙述,不动声色地描绘一个村支书的女人的生育,下意识中我还以为又掉入新现实主义设置的批评姿态的媚俗陷阱。直到王连方对不识抬举的裕贵家的说“随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的时候,我的心才被猛地扯了一下。我终于明白,毕飞宇为什么在小说的开头如此细致地刻画施桂芳生了儿子以后的慵懒和傲慢。原来施桂芳所生的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之子,她是在为这个社会的权力秩序进行再生产。毕飞宇通过性这一原始本能来拆解了人类文明中的权力秩序。
  
  一
  
  王连方,作为村支书是王家庄当然的皇帝。他的威势深入到王家庄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欢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连方有王连方的办法,直到你真心害怕为止。”他的权力支配着现世生活的一切方面,他甚至把权力直接理解为性欲望本能的扩张。他和王家庄所有他看得上的女人睡过。权力等于性,这就是王连方的“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的逻辑基础。正如为王连方启蒙的女会计在一次启蒙后“晃动着王连方裆里的东西,看着它,批评它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当然,赋予王连方“裆里的东西”魔力的不是王连方本人,是王连方背后的权力秩序。性交本身是一种生物的、肉体的行为,但是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它就不再是单纯的生物和肉体的行为,它不可避免地体现着具体文化的价值系统。在一个权力可以支配到人的内心的体系中,权力等于性是必然的结果。从王连方性史的起伏跌宕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等式。王连方性史中春风得意的时期就是他掌权的时期。王连方性史的失意则紧跟着他的权力的丧失,失去了支书的地位,同时也失去了他对王家庄女性的支配地位(除了他的老婆施桂芳)。同时他家里的女性也同样陷入屈辱的地位。那些曾经交口称赞玉米的人开始背后诽谤玉米,甚至轮奸他的未成年的两个女儿。王连方的失去权力,表面上是他破坏了军婚。更深的原因是他触逆了更高权力的利益。因此王连方的性失败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次权力斗争的结果。
  在王家庄的权力秩序中,等级制度是严明的。人在这一严明等级制度中的地位直接决定着他的性地位。王连方无疑是这一秩序中的最高统治者,他可以为所欲为。但他治下的臣民也不是铁板一块,笼统说来,男人总是统治着女人。女性的屈辱,甚至表现在对她们的称呼中:裕贵家的、有庆家的。她们只是男人家里的一个物件。这种统治是进入阶级社会以来就一直存在的现象。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几乎所有的文化体系都体现着男人统治的需要。这也就是为什么王家庄的人都把传宗接代作为头等大事,女人在婚姻中的主要任务是为家庭生一个儿子,女儿是不能作为这个家庭的继承者的。儿子只有儿子才有可能使这个家庭延续下去。这种观念是如此的强烈,像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侵入到每一个灵魂的深处,没有谁能够幸免。汉娜·阿伦特认为,维持统治靠的是一致同意支持的权力和用暴力强加的权力。如果说王连方在他的王国里随意睡女人是一种用暴力强加的权力的话,那么为这个统治秩序进行再生产则靠着一致同意支持的权力来进行的。权力是无情的,因此生儿子,也就是为这个男权的世界进行权力的再生产成为维持这一统治体系的最重要的目标。这是权力世界的游戏规则,王家庄的男女老少不分地位高低都以此为实现生命价值的体现。王连方虽然贵为本村的最高领导人,但是自己的老婆一连为自己生了七次居然全是女儿。这虽然对自己的权力形不成威胁,但毕竟“骨子里头伤了自尊”。“关于生男生女,王连方有着极其隐秘的认识。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是男人的种子,好的种子才是男孩,种子差了才是丫头”。不仅作为现世统治者的王连方在意这种权力秩序的再生产,就连那些被统治者也同样痴迷于这种再生产。有庆也一直在为生儿子而努力,当他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时竟然痛哭流涕。有庆的母亲曾经因为自己的儿媳怀着不是自己家的“种”处心积虑地把儿媳从桥上推下,使其流产。就是这样一个母亲在得知自己的儿子没有“种”但儿媳却怀上了王连方的“种”以后,竟“兴奋异常,弯着腿,张开胳膊,两只胳膊像飞动的喜鹊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压低了嗓子,对儿媳说:‘怀上就好,你先孵着这个,能怀上就好哇’”。对权力的渴望深入到生物性的行为中,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得到人的资格么?我不得不佩服这些臣民对屈辱的巨大忍耐力。
  这一权力体系中的女人也不是处于同等的受屈辱的地位。当女人攀缘上权力的高枝后她有可能借权力的威势使自己与其他受压迫的同性区别开来,甚至得到比某些男人占有更高地位的假象。比如玉米的婚姻,因为她是支书的女儿,长得又很漂亮,因此“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凤凰的翅膀”,没有几个人敢于攀这个高枝。按王连方的意思“一般人家还是不行,……还是按照门当户对的准则找一个做官的人家,手里有权,这样的人家体大力不亏”。玉米因此俨然比村中的许多男性要高贵得多。在王家庄这个官本位的体系中,权力等于性。等式的反命题同样成立。因此,性与权力的联姻就成为权力延续的一种必要的方式。穷“箍桶匠”的“小三子”彭国梁之所以有这个福气是因为他是一个“飞行员”。飞行员是一种更高的权力的象征,正如这桩婚事在王家庄被想象的一样: “那架飞机不仅改变了玉米,肯定也改变了王连方。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但是上面等式反命题成立的条件之一是女性的背后必须也有强大的权力的支撑。因为女人终归不能代表权力,只能依靠权力获得暂时的荣耀。一旦所依靠的权力失去了,还是要陷入屈辱的地位。玉米最终失去了飞行员的“爱情”,我想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村里人给她造的谣言。最主要的是王连方的下台,原先罩在她头上的光环瞬间消失了。玉米在饱尝了失去权力支撑的痛苦之后,最终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结婚条件:“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玉米的这个条件是意味深长的。
  权力不仅决定着人们在性中的地位,还改变着性本身。这种改变从人类离开动物界就开始了。向前比较我们可以称这种改变是一种文明的表现,它比动物单纯的生物冲动更具有人类的类本质。但是作为权力秩序的再生产它有时严酷到连交媾的动物性的快感也抹煞掉。性退化到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王连方有着对全村女性的支配权,他还与自己的老婆施桂芳“干那事”,这其中没有什么情爱在里面,完全是因为他还没有完成生儿子的宏伟目标。他把生儿子作为一场“持久战”,当施桂芳表现出对“那事”的畏惧时,他吼道:“不肯,儿子到现在都没叉出来,还一顿两碗饭的!”因此他们之间的性不会有任何美感,更不要说一种享受了。“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方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王连方不过把施桂芳当做一块地来种。当这块地有了收获之后,已经贫瘠的土地当然就不会有什么吸引力了。“在王连方的那一边,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这个世上就没有施桂芳这个人了”。性的这一退化是一致同意的权力统治的表现。
  一致同意的权力使性退化成传宗接代的工具,用暴力强加的权力则使性成为人在权力秩序中地位的标志。男女两性在性中的地位是现世权力秩序的缩影,因此性的快乐与美杳如黄鹤。王连方在王家庄的辉煌性史与他作为王家庄最高统治者的地位相适应。“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但这种权力的压迫使得“那些女人们上了床要不就筛糠,要不就像死鱼一样躺着,不敢动。胳膊腿都收得紧紧的好像王连方是杀猪匠,寡味得很”。这样的交媾实在不如动物的交尾,女人们的感受可想而知。(当然我不是奢望她们在其中享受到乐趣,也不是希望她们为了王连方的愉快主动迎合他)那么在这场交媾中占有绝对地位的王连方们是否会感受到性爱的享受呢?我想他们除了感受到权力所带来的优越感,支配的快感以外,他们不会有什么享受的,就像王连方的感受:“寡味得很”。
  权力并没有使统治者获得真正的性爱的享受。长期在权力场中混迹甚至使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浸染了权力的污垢。除了对权力的痴迷,他们几乎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其他一切本质。那个“脸上布置得像一个会场”的郭家兴郭副主任,即使在性交中也不脱官场的做派。他把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的上床称作“休息”,在性交中他的快乐仅限于两个官样的“好”,甚至他的性动作都“像办公室的抽屉那样一推一拉”。权力对性的异化竟到如此触目惊心的程度,毕飞宇的这个绝妙的结尾使我想起鲁迅先生一句话:“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记念刘和珍君》)
  那些受压迫者的性感受也充满了屈辱。有庆从工地上回来,发现“王连方正站在床边气焰十分嚣张。有庆立在门口,脑子转不过来,就那么看着,呆在那儿。王连方停止了动作,回过头,看了一眼有庆。王连方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有庆转身就走。”有庆走了,会发生什么呢?毕飞宇没有告诉我们。肯定是什么也没发生。像有庆这样的人他会有什么行动的权力呢?除了吞食屈辱他几乎没有存在的价值。他一开始接纳了明显已经大了肚子的柳粉香(也就是后来的有庆家的)就已经表明了他在这个权力体系中的地位。这一次他面对王家庄土皇帝给他的屈辱你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性中的灵与肉?不要对一个连肚皮都填不饱的人奢谈精神的痛苦。
  《玉米》中最惊心动魄的是玉米对性的理解。玉米从小就生活在权力的中心,又身为女性,她对性的理解可以说深得其中三昧。她清楚地知道权力秩序的游戏规则,母亲没生儿子之前,她一直为这个家的不完整遗憾。施桂芳生了儿子,“玉米实实在在地替母亲松了一口气”。她不仅自愿地替母亲担当起了为母的责任,而且以小弟弟作为展示家庭、母亲权力的利器。她抱着小八子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在那些跟王连方睡过觉的女人面前出现。一方面展示家庭的权势,一方面揭发那些女人的“无耻”。同时她自觉地学习运用权势,比如她与张如俊家的交往,就带有明显的合纵连横的意味。她在自家饭桌上的有打有拉大有纵横开阖的韵味。玉米虽然清楚地知道权力的重要性,正如她所想的“权力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力就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作为这一秩序中的弱势群体她也知道自己的局限,但她知道女人如何在这一秩序中获得权力的支撑:“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这虽然是有庆家的血泪经验,但玉米知道其中的真理性。那就是通过婚姻,简单地说就是通过性攀上权力的高枝。一开始,玉米想通过自己的美貌和父亲的权势,更确切地说是通过父亲的权势与权力联姻。村里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儿”,但没有人能人她的法眼。因为他们的背后没有权力的支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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