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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生存之困厄与迷失——也读《青衣》

作者:李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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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罢毕飞宇的《青衣》,不禁击节惊叹:一个男作家,写女人能写得如此入木三分,简直想说一句:“你真比那女人还懂得女人哪!”毕飞宇何能至此?也许作为一个江南才子,骨子里是有些女性的风流婀娜的,像贾宝玉或者说像曹雪芹,泥做的身子里是有些水做的灵魂的。这么说不是贬低,而是一个男作家最可贵的气质,用《青衣》里的话说,是生命里的“上上根器”。也许,女人与男人从生命最本质的渴望和追求看,是完全一致的,甚至可说,女性由于在世俗的功利事业上的长期失利而较多地保存下来的原始特质,正是作为人的最高生存本质的体现。所以毕飞宇笔下的女人,实际上是个“抽象的女人”。我相信毕飞宇写完,一定会在内心里说:“我就是筱燕秋。”同样,与所有居高临下地批评筱燕秋的人不一样,读完《青衣》,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我也是筱燕秋,我也是嫦娥。”
  与一些读者认为筱燕秋是“执著地追求艺术”不同,小说中描写的筱燕秋恰恰是个天才的青衣,天生的嫦娥。一九七九年,“十九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这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当二十年过去,剧团团长乔秉璋怕她嗓子“扛不住”,有意试验她一下时,发现竟不减当年,唏嘘感叹:“二十年,二十年哪,你怎么坚持下来了?”筱燕秋说:“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说她是个天才,不是说她不练功,而是说她的那种艺术的资质,那种与嫦娥这一角色相契相通的天性,非人力的勤奋而致,而是老天爷的造化。筱燕秋天生就是作为一个艺术的精灵而存在的。
  一个天生的艺术精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不懂得世俗生存术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个天生要在世俗生存中败下阵来的人。因为一个天生的艺术家是有那么一点以自我为中心的,是有那么一点会混淆戏与生活的,是有那么一点单纯与任性,是不会避开陷阱,有时反而直直地朝着陷阱走去的人,她总是会在无意中不但伤害了别人,同时更深地伤害了自己。所以毕飞宇在小说中不止一次地使用“呆”“蠢”“笨”这样的字眼描写筱燕秋。这是毕飞宇对于人性微妙处的明察秋毫,也是具有真淳艺术禀赋的人天生的生存能力缺陷。十九岁的筱燕秋正逢其时地唱红了《奔月》,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却由于她的不懂人情世故,自毁了前程。李雪芬何等样人?剧团最当红的演员,以演样板戏中的女英雄出名的,筱燕秋名义上的老师,筱燕秋如果“会做”的话,就应该巴结着她,让她在“老师”的名义下心甘情愿地捧出“学生”,那不是里子面子都好看?可筱燕秋不懂。她只知道她才是嫦娥,李雪芬根本不配演嫦娥。当李雪芬那天晚上在部队演出大获成功的时候,她居然冷若冰霜地在后台截住她,并刻薄地称她少带了两件行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被李同样刻薄的话一激,她顺手就把杯中的热茶泼到了李雪芬脸上。如果说筱燕秋真是为了名利如此这般,那筱燕秋就是完全不懂世俗的名利术的人,因为名利是不能直截了当地去争的,必须有点迂回曲折,比如不能首先得罪了领导和群众然后去要名利,名利的基础是人际关系,把人人都得罪了,名利从何而来呢?可筱燕秋从来不善于也不屑于周旋这种关系。在剧团团长乔秉璋眼里,“这个女人平时软绵绵的,一举一动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有点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所以筱燕秋本质上不是一个为了名利可以理性地去权衡、平衡一切的人,她更多的是一种不计利害的率性而行。二十年后的筱燕秋似乎懂得了某种世俗的妥协,比如为了拿稳演戏的机会,和老板睡了觉,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这一招也用错了地方,用心巴结却送上了一个别人并不稀罕的物件,其实睡不睡效果没什么区别,因为不这样也会有她上场的机会,睡了不妨碍老板青睐更加年轻美丽的春来,所以不过是白恶心了自己。
  从名利心的角度去解释筱燕秋,其实只能部分地解释她的行为。这种解释是我们世人最常用的视角,毕飞宇聪明地用这种视角贯穿了整个小说。但是,这不过是小说最低层面的视角——世俗眼光中的筱燕秋,可是不少读者的理解竟也只到这一层,认为筱燕秋的人生悲剧在于嫉妒和虚荣等名利心膨胀后产生的人性恶(宗元)。可是我们分明看到了这种解释的表层化。龙应台有一次在台湾大学法学院的演讲中讲到文学的功能,很有道理,她说文学“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就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书屋》2000年第4期,P31),筱燕秋的名利心是人人都可以看见的,可人人都这么去看的东西却不一定是有内在的真实的。毕飞宇作为一个小说家,要揭示的不是人人都这么去看的东西,而是要揭示人们看得到的东西背后的东西,生命的深层机制。于是我们很快就在文本中发现这种似乎能自圆其说、贯穿始终的说法有了裂缝,有了内在的矛盾。比如说筱燕秋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嫉妒想毁了李雪芬。她没讲什么道理,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她只是重复“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从小说中筱燕秋一以贯之的说话风格来看,筱燕秋是不会为自己狡辩的,也称不上狡辩,因为她讲不出所以然,所以没人会相信。她只能向自己证实,而不能向外人证实。可是叙述人分明站在筱燕秋一边,为她辩护,证实她的确不像外人所想的那样。比如说叙述人讲到筱燕秋的泼水的确不是有预谋的,而是被激出来的,很久她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并且在写到筱燕秋二十年后真正体会到对春来的嫉妒时又说:“细细说起来,筱燕秋就因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头,可是她实在没有嫉妒过李雪芬,从来没有,一天都没有。”那么,后来,她承认她嫉妒春来了,但是不是名利呢?不,那是一个半老徐娘对青春和美的嫉妒。在一个市场经济一日千里的时代,因老板的心血来潮偶然上演的一出古装戏的名角能获什么名利呢?小说对二十年后的大环境是有充分的描写的,“喜欢青衣的也就剩下几个离休老干部了”,可筱燕秋却是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在演这场戏,刚流产五天就开始了,并且欲罢不能,一场接一场地演。这种付出和所谓的名利完全不相称。
  筱燕秋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如此迷恋舞台,她只是迷恋,是来自她生命的一种强烈冲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通过筱燕秋的内视角,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筱燕秋。所以小说还有第三重视角。
  毕飞宇在《玉米》那本小说集的后记中说他使用的人称是“第二”人称。这个“第二”人称不是“第二人称”,是“第一”与“第三”的平均值,换言之,是“我”与“他”的平均值。他说:《玉米》《玉秀》《玉秧》当然都是用第三人称进行叙述的,然而,第一人称,也就是说“我”一直在场,一天都没有离开。其实,在《青衣》里,毕飞宇使用的就是娴熟的他所谓的“第二人称”叙述。这种视角的好处是里里外外全看到了,对于筱燕秋,外视角的“隔”和内视角的“迷”都既表现了,又超越了。下面我们就从文本的整体而不是局部来理解和分析筱燕秋。
  人们常说有些人“分不清戏与生活的界限”,电影《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是一个典型,《青衣》里的筱燕秋又是一个典型,都是些“戏痴”。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以至于伤害了自己的生活呢?随着小说的展开,我们慢慢地领会了这样一个事实:戏,对于筱燕秋来说,是一种更高状态的生活,是生活本身,是生活的极致而不是生活的手段。只有在戏里,她的自我才得到真正的呈现和表达,得到舒展和张扬。她所饰演的嫦娥是一面高悬的镜子,她在里面完全看到了自己。嫦娥的向往就是她的向往,嫦娥的贪婪就是她的贪婪,嫦娥的寂寞就是她的寂寞,嫦娥的悔恨就是她的悔恨。嫦娥的本质就是她的本质,女人的本质,人的本质。所以筱燕秋对于演戏的痴迷,其实基本不在外在的名利,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其实完全与名利的获取背道而驰,而是一种生命内在的需要,一种生命的沉醉欲和表达欲。
  作为一个懂得艺术对于生命的意义的作家,毕飞宇酣畅淋漓极其优美地表达了筱燕秋在戏中的生命体验。二十年后第一次登台演出的筱燕秋,经过了短暂的紧张之后,“她开始了抒发,开始了倾诉,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甚至,彻底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一根绵延的细长的丝,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缠绕了起来,挥洒了起来。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畅酣的两个小时,凄艳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笫之欢的两个小时。筱燕秋的身体连同她的心窍,一起全都打开了,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缢,处在了亢奋的临界点”。只有借这个女人,筱燕秋才能彻底地表现自己,让三万六千个毛孔得到释放。当她演戏的时候,她最内在、最真实的生命才得到充分的表达,在日常生活中,人不得不装些假面,不得不压抑自己以保护自己,可是在戏里,尤其在与自己的体验相通相契的戏里,是一种彻底的释放。艺术看起来是假的,其实却是真的,日常生活看起来是真的,却是彻底的作假,这种作假对于筱燕秋却是累的,不胜任的。所以小说不止一次地有这类的描写:“她漂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但是筱燕秋坚信,那个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所以《名作欣赏》二○○四年第一期的文章《我就是嫦娥——执著的追求就是执著的异化》一文的确纠正了宗元文的错误,可是它认为筱燕秋的执著艺术是一种异化,为另一个女人丧失了自身,这是不对的,另一个女人里有更深层的自己,更本真的自己,这才是筱燕秋一旦上了舞台就不想下来的深层原因。这有点像筱燕秋对面瓜的感觉:“面瓜惟一的缺点就是床上贪了些,有点像贪食的孩子,不吃到弯不下腰是不肯下来的。”只不过筱燕秋贪的是舞台,不贪到无法收拾她是不下来的。到底是艺术家的单纯,放恣生命的单纯。
  那么,筱燕秋在自己的婚姻生活里有没有本真的自己呢?对筱燕秋的婚姻生活的描写是极见毕飞宇的功力的,表现了他对于日常生活的最深刻的洞察和怀疑。筱燕秋和“面瓜”“谈恋爱”的过程是意味深长的一笔。“面瓜”,亏毕飞宇想得出这么别致的名字:实心眼儿的,有点呆劲儿的,适合过日子的。毕飞宇的名字起得并不随意。如燕秋、春来,秋已迟暮,春正当时,春秋代序,是铁的规律。“谈恋爱”的筱燕秋是不准备好好“谈”的,她甚至看都不看面瓜一眼,她看的是天上的月亮。但她铁定了心要把自己嫁掉,越快越好。所以“谈”是一个走过场。对于这桩婚姻,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在场的不在场者”。她的身体在场,可她的心不在,此时的她是一个“空心美人”,她对于婚姻没有任何浪漫的幻想,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望着天上的月亮走路的女人是一个隐喻。这样的女人必然要在地面上跌跤,然后让怜香惜玉的老实男人捡到。面瓜就是这样一个幸运者,面瓜也是这样一个不幸者。因为她的心你永远触摸不到。结婚二十年,面瓜始终有一种“鸠占鹊巢”的不塌实感。而对于筱燕秋,居然选择与毫无共同之处的交通警察面瓜结婚,本身就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体现。既然无论跟谁结婚都是过日子,而对于过日子来说,还有比面瓜更合适的吗?筱燕秋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摁到最世俗最平庸的婚姻家庭生活中去,在这样的生活中麻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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