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漫谈婉约话愁绪

作者:兰 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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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绪是人的一种心灵感受,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理活动,有时究竟为什么而愁,连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多词作大家在婉约词中写愁的名篇名句都别具一格,自成高调,流传千古。这些名篇名句,往往因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很高的审美价值,吟诵之后,会使人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使人对词人苦难的人生和坎坷的生命状态产生一种深刻而又强烈的同质体认感,这也是词人们所孜孜追求并企图达到的一个极高的美学境界,李煜、柳永、秦观、李清照、辛弃疾等人可以说都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一般生命顺畅、仕途通达之人是没有什么愁闷和痛苦感的,即使有那么一点愁绪,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点闲愁和轻愁而已;而遭遇坎坷、命运多舛、仕途不顺、生活经历不幸的人总是会有满腔愁恨和满腹苦水需要倾吐和宣泄,于是便凝成了各种各样的愁绪,并借助高超的艺术手段和沉重的文辞将它表达出来。正如杜甫在诗中所写的那样:“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前人凭吊唐后主李煜的诗云:“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确实,李煜作为一个喜好声色、不恤政事的亡国之君是没有什么作为和功绩可言的,可是作为一代词人,他却给后世留下了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文字,千古传诵不衰。《虞美人》便是他最有名且文学及美学价值最高的一首。据《宋王至默记卷上》记载,李煜于生日(七月七日)之夜,在其寓所命故妓作乐,咏唱他的《虞美人》词,悲戚的歌声传到寓所外面,宋太宗赵匡义得知后大怒,于是指使秦王赵廷美赐以牵机药,将他毒死,所以这首《虞美人》便成为他的绝命词。用欧洲人的称谓,可喻为天鹅之绝唱。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形象地描绘出愁思犹如春天的江水般汪洋浩荡,倾泻奔放,而且不舍昼夜,长流不断,无穷无尽。这九个字凝成了词人的血泪之歌,一字一珠,把作者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忧愁悔恨如磅礴奔涌的春江洪流般,强烈而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九个字,五字仄声,四字平声,平仄相间,吟诵起来,从声调上也能显示出愁绪如春江汹涌澎湃的狂潮怒涛般此起彼伏,又如音乐的旋律有规律地升降起落,连绵相叠,愁深难尽,真可谓声情并茂,思绪激荡。前人写愁都是直说,到了李煜这里开始用了新奇的比喻,这在文学史上已经是很有建树的创造了,具有不可比拟的文学价值。近代美学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而已。”王国维还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在极度痛苦之中,想像力就格外奇绝,思路也会不同于平常的时间和一般的人们,往往会于笔底喷吐出奇绝、脱俗的言词来。《虞美人》整首词充满了悲恨急切的感情色彩,而且也充溢着词人对故国的一片真挚之情和赤子之心,这感情之深厚之浓郁之激越之强烈,确如滔滔澎湃之江水,大有不顾一切,冲决堤坝的威猛之气势。一个处于刀俎之上、软禁之室的亡国之君,竟能不顾生命之危险,大胆抒发亡国之愁恨的激烈胸怀,这在历史上是罕见的。比起乐不思蜀的刘禅,还是充满了文人的骨气的,即使因此而丢了性命,也是虽死犹荣,名垂千古的。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许多人都有以水喻愁的文辞,这里可举出的例子,如前面举过的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白居易的“欲识愁多少,高于滟预堆”、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浓愁”(《竹枝词》)、欧阳修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秦观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字》)、“便作春水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但这些都远不及李煜这首词来得自然、恰切和感人肺腑,他的词是最强烈的伤心之人的言语,满腔血泪,进涌而出,通篇一气盘旋,曲折回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不堪卒读。前人称誉李煜为“词中之帝”,就是冲着《虞美人》而来的。
  在《相见欢》中,李煜刘“离愁”的描写也为后世词家所极口称道。“离愁”本是失意人内心深处一种抽象的感情,但李后主以其切肤的人生之感悟,借之生花之妙笔把“离愁”这一抽象的情绪形象化、具体化,写出了深切的生命体验与感受,成为千古名句。当然,词人绝不是为写愁而写愁的,是愁绪萦怀、追悔遗恨于万感交集之后,凝成心声喷发而出,从而成篇成句的。李煜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千丝万缕来形柞愁思之纷繁和难以消解的,他心中的愁思如乱麻一般,丝丝缕缕,一层层一团团地纠缠盘错在一起,没有头绪,没有线索,没有思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真正把离愁的特点生动、深刻又形象地写出来了。“别是”是从味觉的角度写离愁的“滋味”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也说不清楚,其实电无须说清楚,真正说清楚反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模糊与朦胧有时也正是文学、艺术和美学所具有的韵味。所以作者只好用“别是一番滋味”来叙说“离愁”,让人只可意会,不用清晰的语言来传达。这正是真正经历了离愁之苦的人最为真挚最为深切的体验。清代三位学者对这一名句赞赏不已。沈际飞说:“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浅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别是’句妙。”这首诗描写悲愁之情极其自然,像是脱口说出一般,语言质朴素雅得如日常口语,没有一丝刻意修饰雕刻的痕迹。周际说:“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黄昇也说:“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
  如果说李煜的愁绪是用血泪和生命的代价凝成的,而李清照的愁绪则是用漫长孤独的切身体验换来的。他们都是真正痛切彻底地尝够了人间愁苦滋味的人。在《一剪梅》中,作者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秋天来了,红藕香残,大雁南飞,词人所思念的丈夫赵明诚不在身边,远在异乡,却又没个音信,看着不断飘零的花草和无语东流的秋水,她心中不禁升起浓浓的惆怅和愁绪,“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并而来!这两句词化用了范仲淹《御街行》中“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情境和句子,范词表面亡虽不言愁,但愁绪却溢满了字里行间。
  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厂得”则足化用了温庭筠“梧桐构,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意境,一个是“独自怎生得黑”,一个是“字阶滴到明”。秋日多浮雨,白天黑夜连绵不绝的凄风冷雨,淅淅沥沥,不绝如缕,最容易勾引起人的无尽愁绪。深秋本来就容易使人感到凄凉寂寞,再加上相思之苦,这愁绪自然已深了两层。深秋的黄昏,孤苦寡居的中年词人,倚窗而愁,怎么能捱到天黑,“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陆游《卜算子,咏梅》)!而天黑之后,秋夜漫漫,又怎么让人再待到天亮了呢?秋风秋雨吹扪·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一声重过一声,一声紧似一声,如何叫人不销魂落魄呢,这愁绪便又深到了第三层。试想想,白天捱不到天黑,夜晚又待不到天明,这循环往复的愁苦怎么能够消解啊,正如晏殊所写的那样:“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空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玉楼春》)李冠表达得更恰切:“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
  重阳佳节照例又来临了,词人不觉又怀念起身处异地的丈夫来,“薄雾浓云愁永昼”(《醉花阴》),这愁如金兽香炉中的细细轻烟一样,袅袅升腾,不绝如缕,凄冷的西风时不时地吹卷着门外的帘子,目睹风雨摧残中的可怜菊花,然而它还是幸运的呢,屋内备受思念之苦折磨的人比这不幸的菊花更加憔悴,更加消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词中最有名的这三句还引出了一段故事。据元朝伊世珍的《榔寰记》所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涵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大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正易安作也。”于是“清照三句佳”就这样出名了。这足以说明李清照这三句词的艺术功力所在。说到这三句,还可以举出几个例子:“依旧,依旧,人与绿柳俱瘦。”(秦观《如梦令》)“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周邦彦《一落索》)“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程核《摊破江城子》)这些都无法与李清照这三句问相比。张祖望在《古今词论》中说“此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而以花瘦比人瘦便是“隽语”与“奇语”。
  李清照的词《武陵春》给我们绘制山的又是这样一幅画面:远景是一幅典型的暮春景象,红日高照,款款吹拂的东风刚刚停息,庭院里的花枝已谢残花,一片片碧绿的叶子缀满捌梢,这正是词人所写过的“知否,知否,应足绿肥红瘦”的景象;近景则足一处古色古香的卧室兼书斋的闺房所在,房间案头堆放着书卷,梳妆台上的镜子空照着室内的景物,一会儿,一位着装素雅浅淡的中年妇女走到梳妆台前,本想收拾打扮一番,但却又慵懒地停了下来。词中人回首环视屋内陈设,再举目眺望窗外景色,感物思人,倍觉一切都不堪回顾,还未启齿言语,却已是泪染双颊,大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之慨!真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啊!于是词中人展开书案上的花笺,写下了“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名句,这首词便又成了李清照脍炙人口的名篇。
  在词的长河中,以物喻愁的名句很多,白居易的“吴山点点愁”是以山喻愁的;冯延巳的“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处寻”是以柳絮喻愁的;张泌的“烟收江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临江仙》)、晏殊的“槛菊愁烟兰泣露”“细草愁烟、幽花怯露”(《踏莎行》)、柳永的“自春来,惨绿秋红”(《定风波》)和秦观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都是以花草来喻愁的;苏轼的“新月与愁烟,满江天”(《昭君怨》)是以烟雾来喻愁的;更有名的是贺铸的“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则是用烟草、风絮、梅雨等更多的事物来比喻愁绪,这就更丰富了。还有其他以物喻愁的句子,唐中主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心花子》)是以风喻愁的;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是以丝和麻喻愁的;晏殊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玉楼春》)和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都是以雨来喻愁的;秦观亦有以雁喻愁的句子:“过尽飞鸿字字愁”(《减字木兰花》),李清照还有“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的名句等等,这些可以说与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把愁几乎写尽写完了。但这还不算完,以上这些都是以实景实物来喻愁的,而李清照写《武陵春》时,却不再以物喻愁,而把愁当做可用容器来量载的东西,所以就酝酿出了更为新奇的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沈祖棻教授在《宋词赏析》中说,李煜将愁变成水,秦观将愁变成随水而流的东西,李清照又进一步把愁搬上了船;到了元代,戏剧家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驮也驮不动”则把愁从船上卸下来,驮在马背上;戏剧大师王实甫的《西厢记》“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更是把愁从船上、马上搬下来,又装到了大大小小的车子上,真是奇思妙语百出。可见李清照这一比喻另辟蹊径,引出了创新思维的一连串变革结果,具有开先河、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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