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情是何物

作者:张 沫 赵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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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原汾河景区东岸的绿茵草地上,矗立着一个高大的石丘,人们称它为“雁丘”,上面镌刻着金代诗人元好问的一首词《摸鱼儿》。据作者词前小序,作品记录了这样一段真实的故事和浪漫的情思:公元一二○五年,当时的中国北方正是金朝的泰和五年,十六岁的忻州少年元好问(字遗山)到并州(太原)应试,在汾河边的路上遇到一位携带着两只死雁的猎人。猎人说,他早晨用罗网捕住了这两只雁,可有一只拼命挣脱了出去,他就将网住的这只杀了。没想到,脱网的那只却怎么也不肯飞走,在空中不停地盘旋、悲鸣,最后竟一头冲下来投地而死。听罢大雁的故事,年轻的元好问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他从猎人手里买下这两只死雁,将它们埋葬在了汾水之滨,并用石块垒起了一座坟墓,起名叫“雁丘”。当时,同行的伙伴们都为这两只大雁的生死恋情而感动不已,纷纷赋诗以志。后来元好问人仕为官,这段悲婉的故事还总是浮上心头。一天,他便将当时的诗改成了一首词,调寄《摸鱼儿》:词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双雁的凄美故事和遗山哀婉真挚的描写再一次让人们感动,一些朋友挥毫唱和,以同调赋写雁丘之事,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有李治、杨果二首《摸鱼儿》,其词如下:
  
  雁双双、正飞汾水,回头生死殊路。天长地久相思债,何似眼前俱去。摧劲羽。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仍为汝。小草幽兰丽句。声声字字酸楚。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堤树。霜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贞娘墓。凭谁说与。叹鸟道长空,龙艘古渡。马耳泪如雨。(李治)
  怅年年、雁飞汾水,秋风依旧兰渚。网罗惊破双栖梦,孤影乱翻波素。还碎羽。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
  埋恨处。依约并门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杨果)
  三词同调同题,然其构思立意,各有所重;造语行文,也风格有殊。就其艺术造诣而言,或有轩轾;但三词匠心各运,犹如松、梅、竹三友,皆有妙处,也可谓异曲同工。
  元词首唱,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痴问悬设,领起全篇。作者词心,由此而铸就。词中对大雁殉情故事的赞颂,也就是对“情是何物”的回答。实际上,元词此间,也是李、杨和作之旨归。诠释何为“情”,礼赞“情”之至,正是三词共同的主题。“情为何物”,“情”又为何有如此的力量,“直教生死相许”,这是千百年来人类所苦苦索解的人生主题,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曾就《牡丹亭》故事说过一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与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这三首《雁丘辞》里,词人们试图通过这一发生在禽类身上的故事,来解开那让人类痴迷魂绝的爱情真谛。显然,词人笔下这“生死相许”的双雁实为人间“痴儿女”的化身。说到此,令人想到元好问的另一首《摸鱼儿·双蕖怨》,写的是“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之事,遗山及李、杨的《雁丘辞》同这首《双蕖怨》一样,都是在表现人间“至情”的内蕴和美丽。在三首《雁丘辞》里,作者不约而同地把忠贞作为这至爱之情最本质的属性来叙述和赞颂,“几回寒暑”的厮守、“天长地久”的相思、“朝朝暮暮”的牵挂,不管时间多么久远,也不管空间多么寥廓,真正的爱情都是不会被淡忘和阻隔的。“双栖”相伴,他们享受无限的“欢乐趣”;“殊路”两分,他们就会感到难忍的“离别苦”。这就是作品所呈现的人间至爱的具体表现和本来意义,三首《雁丘辞》用同样的理念诠释了这忠贞的涵义。
  为什么忠贞的爱情竟能够“直教生死相许”呢?生死之恋,让人感动,也让人困惑,多情的诗人们更是渴望参透这非理性可解释的人生心结。于是对大雁殉情心理轨迹的探寻,也成了三位词人共同关注的重心。爱情的忠贞,也就是对欢聚的永远守候与期待。而一旦“网罗惊破双栖梦”,爱侣间“生死殊路”,美好的爱情也就被毁灭了。死者长已矣,而对于生者,这样的悲剧则意味着其余生将要永远承受那切肤砭骨的相思之苦。在词人们看来,正是这“相思苦”,最终让孤雁毅然作出了“碎羽”“俱去”的选择。那么,这“相思苦”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呢?对此,三位词人饱蘸泪水以各自的感受与理解作了不同的摹写:
  元词曰:“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遗山没有直接去写那撕裂心肺的死别之痛,而是从反面人手,先描摹了一番双雁相聚时的欢爱情景,回放了它们南北“双飞”、“寒暑”相伴的镜头,突出其“欢乐趣”和“离别苦”的爱情感受,接着以“痴儿女”强调它们情意之笃厚和相爱之深挚。爱愈深,痛愈剧,极写这柑聚时的“欢乐”意在反衬后面死别之痛切。不过,作者仍然避开正面描写,宕开一笔,推出了一幅丛山暮云图,将弱小的孤雁“只影”置于“万里”“千山”这样浩渺寥远的背景之上,由此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将孤雁失伴的极度痛楚和孤独,以及那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尽显于行间。词人以乐景写哀情,以景语道情语,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李词起句便将故事定格在“雁双双、正飞汾水,回头生死殊路”这一惨剧发生的瞬间,随之从“天长地久”的时间跨度着笔,让人们来想像和咀嚼这“相思债”在漫长的岁月里对心灵的啮噬之痛。与元词的空灵之笔不同,李治以诗人特有的敏感和想像,将笔触直伸于孤雁的心灵深处,为其代言道情:“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多么痴绝而美丽的心愿!为了这“万一”的可能,它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幽冥”之地。无疑,这是李词中最精彩的一笔。由此,孤雁的殉情之举便多了一分浪漫,较之于元、杨词之凄惨,李词因此显得更为凄美。而这美好痴想的虚幻性,又难免让人在悲悯之中更增添了几分“酸楚”。
  与元、李相比,杨词对这“相思苦”写得较为率直,也更为具体。词作首先按时序描述了从双雁飞临“汾水”到“双栖梦”破,最终孤雁“碎羽”这一殉情的全过程,作者特别注意运用对比的手法来突出故事的悲剧色彩:大雁由“双栖”到“孤影”,“汾水”之景由“秋风”“兰渚”到“波素”“乱翻”,这样的变化不仅说明了故事的进展,更凸显了大雁丧偶的内心痛苦。接着,作品倒转时序,从“古往今来”和“塞北”“江南”的时空交错中,直接展示孤雁投地时心灵的痛苦挣扎和抉择,词中孤雁的道白,实为对爱情意义的思索。生命诚可贵,但丧失了爱,生命也就只意味着痛苦。孤雁对死的选择,其意义正在于对无爱之人生和毁爱之人世的断然否定。
  很清楚,词中所写孤雁殉情故事折射的是人类社会的悲剧,三位词人如此动情也是源于他们对人间爱情的理解。词人们生活的十三世纪,男女间的私情和婚姻也被封建礼教所牢笼,年轻人没有恋爱婚姻的自由。婚姻须听由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结婚只是为了家族的传宗接代,当事人是否相爱则并不重要。但是作为人类最本质感情的两性之爱,遵循的是自然天性的法则,它受到礼教的无情压抑和迫害,却又不可能从人们心里完全移除和消失,总是顽强地追求其应有的位置。然而,这种至爱之情与封建礼教的根本矛盾又决定了它为社会所不容,所以往往以悲剧而告终。元好问《双蕖怨》中那对恋人双双投水的故事即是实例。实际上,三首《雁丘辞》所感叹唏嘘的孤雁殉情之举,正是千千万万个类似“大名民家小儿女”这样人间悲剧的艺术象征。它反映了虚伪残暴的礼教道德与制度对爱情的摧残和扼杀,同时表现了当时无数青年男女为争取幸福和爱情而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相抗争的不屈精神。这里的殉情,完全不同于封建礼教所谓“从一守节”的信条,它体现的是一种“不能爱,毋宁死”的至爱精神,是一种以真诚相爱为基础的忠贞之义。
  从结构上看,如果说三首词的上片是写双雁的生前情;那么下片则是写它们的身后事。上片以叙事为主,意在表现大雁对爱情的忠贞并说明爱情的真谛;而下片,虽为雁事续写,但情为主体,着重抒写作者对雁事的感怀。在下片所提供的更为广阔的抒情空间里,作者的创作个性也得到了较之上片更为鲜明的展示。承接故事情节的发展,三首词在下片皆围绕“雁丘”而起兴,元词侧重彰显双雁至情的不朽价值,李词着意描写双雁至情的感发力量,而杨词则主要表现对大雁不被理解的忧怀与悲慨。
  元词写“雁丘处”未拘泥于具体地点的真景实物,而是高屋建瓴,大处落笔,以怀-白取远势。作者首先暗用当年汉武帝行经“横汾路”的典故,以当年那“箫鼓”声喧来反衬如今雁丘的冷落;接着又将思绪投向更遥远的时代,以《楚辞》里的《招魂》《山鬼》感慨双雁之生不可复。应注意,这里不只是借古人事来道眼前景,实际上作者是有意识地把双雁事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加以观照,去发现它不朽的价值。一双微雁与“当年”汉帝并提,已足见其分量;“招魂”“山鬼”句将无名之雁与自沉汨罗的屈子和忠贞不渝的女神联系在一起,显然已将他们列为同类。“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即是这些典事的归旨所在。在词人看来,忠贞的大雁同屈原这样追求理想忠于真情者一样“千秋万古”永远不朽,它们永生于汾水之滨,不亚于那煊赫一时的帝王将相们。因此,值得“骚人”们为它“狂歌痛饮”。
  李词则从眼前实在的雁丘景物写起,表达他内心深深的感动。于上片歇拍处,作者就交代了“诗翁感遇”垒筑“雁丘”之事,下片则全就“雁丘”景物咏叹写怀。其中特别写到了石丘边的小草和树木。这些草木在这里无不被涂上了一层凄凉的色彩,作者利用通感手法让这“小草幽兰”也充满了“酸楚”之味;又用联类对比,让“欲迷堤树”的“宰木”引起“拍江秋影”永无复见的联想。正当人们为这“霜魂”之苦而叹惋不已时,作者却笔锋一转,说它“犹胜王嫱青冢贞娘墓”,因为人雁毕竟是“双双”长眠,此说似为凄然之地增添些许温馨,然此语实由上片之孤雁“幽冥重逢”的痴想而引发,故此温馨实质上是更难堪的“酸楚”。在词人笔下,这凄楚之情弥漫了整个天地,感动着各类生灵,就连不觉于春风的“马耳”也被感动得“泪如雨”下,这是何等的力量!
  杨词写情又异于元、李,而是以悲悯之怀,表现对双雁横遭“相妒”不被理解的忧虑。下片起句,作者便着意渲染双雁死后孤寂冷漠的环境,将“埋恨”的雁丘置于凄凄“寒雨”之中,天寒雨冷,似乎苍天也不容这对痴情的大雁。词人想象,双雁的遭遇并不是他们有什么罪过,而是他们的至情太美丽太感人了,以至于“天也有心相妒”。显然,天是无“心”的,也不会“相妒”,对世间“风流事”真正“相妒”的是世人,是“无情”的、不承认爱情价值的封建礼教。在词中,所谓“天”,何尝不是那个无法抗拒的社会的符号呢y“有情多被无情误”,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无数青年男女的真诚爱情所遭遇的真实环境。一个“怕”字道出了词人深深的忧怀。残酷的礼教,无情的社会,就这样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爱情悲剧,在词人看来,这雁丘里所埋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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