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佩斯诗二首解读
作者:沈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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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琼·佩斯以其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方式、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宏阔的史诗风格以及浪漫主义的人性激情,给法国诗歌带来了崇高的荣誉。一九六○年,因为佩斯“振翼凌空的气势和丰富多彩的想像”,“使当代在幻想中得到了升华”,瑞典皇家学院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
下面,选析他的长诗《远征》和《流亡》。
一、《远征》
(之五)
为我牵挂远方事务的灵魂,城市的百盏灯火被狗吠拔亮……
孤独啊!我们怪诞的支持者赞扬我们的举止,
可是我们的思想早已在别的墙下宿营:
我没命任何人等待……我对你又恨又疼……
而对你们采自我们的那支歌,又该说些什么?……
统率通往死海的一幅幅图像的猫头鹰呵,
何处可觅得洗亮我们眼睛的夜水?
孤独啊!……大群星星移向天边,把伙房里的一颗家养的星也纳入其中。
天上结盟的君王在我屋顶上作战。因此,高空的主宰们在上面派岗设哨。
让我独自一人,在唇枪舌剑的王公之间,在流星陨雨里挟夜风出行!……
灵魂悄悄地与死女人的沥青粘合!我们的眼帘被针线缝合!
我们睫毛下的期待受到夸奖!
黑夜挤出自己的乳汁,但愿大家有所提防!让浪子的双唇抹一丝蜂蜜。
“……女人的果实,哦,示巴女人!……”
我露出最不审慎的灵魂,被夜晚的臭气薰得恶心,
我在思想中抗议梦幻活动;我将在早晨寡淡的气味中,乘飞雁离去!……
——啊!当星辰冒险巡视女仆住的街区时,我们可知道如此多的新长矛
早已在沙漠寻求夏日的水玻璃?“黎明,你曾述说……”死海岸边的净水!
在无边的季节赤身而卧的人成群而起,——成群而起,又同声宣称
一身粘乎乎的马驹把有须的下巴伸到孩子的手里,
孩子尚未想到把它的一只眼睛戳瞎……
“孤独啊!我未命任何人等待……一旦我愿意,我就从那里离去……”
——于是异乡人周身上下
穿着他的新想在沉默的路上又得到一些支持者:他眼中噙满唾液,
身上不再有人的实体。大地乘着自己有翼的种子飘游,正如诗人凭着自己的话语游历……
《远征》的诞生颇具传奇经历,一九一七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头,佩斯因为身负外交使命而置身并深入到这个文明古国的现实与历史血脉之中,散步,沉思,独自呼吸,整个肉身与灵魂都沉浸在线装本的东方大地的神秘与浩荡之中,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在北京去蒙古草原和新疆大漠游历途中的一所道观中写下了此诗。此诗以大漠和戈壁为题材,用海市蜃楼式的瑰丽的文采和腾挪跌宕的直觉激情,完成了一次磅礴的精神远征。佩斯后来在回答《费加罗报》记者时,曾经对《远征》的主旨作如下阐释:它“是一首表达行为的孤独的诗”,“是一首用抽象方式表现心理分析主题的涛”,“是一首最具具体性而又含有东方主义倾向的诗”。
本节选自《远征》第五章:“灵魂”因为“牵挂”着令诗人热血沸腾的“远方”——尽管这“远方”并无具体所指,诗人却依然不肯在这“美得胜过一张染红的牡羊皮”的“世界”(本句见第三章)作片刻的逗留,“城市百盏灯火被狗吠拨亮”,诗人的进驻与出发就是如此地浩荡、如此地雄风凛凛、如此地瑰丽与壮阔。但是,诗人是孤独的,其举止在众人的眼中是怪异荒诞的,支持者寥若晨星,“等待”——也即箪食壶浆欢迎的人几乎等于零……这并不奇怪,因为涛人的“思想早已在别的墙下宿营”,它永远是人类精神的超前者,是“统率通往死海的一幅幅图像的猫头鹰”的“异乡人”,是引领着人类“为寻求躯壳而找到文字精神”的“文明的孩子”(布罗茨基评曼杰斯塔姆语)。远征、寻找、创生、开天拓地者以一种孤独的姿态贯穿在整个洋洋洒洒《远征》中,有如主旋乐句推动着诗歌朝向审美化境挺进。这种挺进在此诗中既表现为诗人与自我的“作战”,又表现为诗人与外在世界的“作战”,诗句在这里闪出了佩斯特有的洛可可式的瑰丽与超现实主义语言虹彩,试比较欣赏下面几句管筱明先生与葛雷先生译作:
“长空联盟的国王们在我的屋顶展开大战,高空的主宰们也纷纷扎寨安营。让我驾夜之长风独自遨游,越过论战的王子们的喧腾,沐浴在陨石流星的流光!”(葛译)
“天上结盟的君王在我屋顶上作战。因此,高空的主宰们在上面派岗设哨。
让我独自一人,在唇枪舌剑的王公之间,在流星陨雨里挟夜风出行!”(管译)
葛译富有气势,节奏酣畅,诗意丰沛,却削减了管筱明译文的神秘与晦涩,只有把二者放在一起来阅读才能整体地、歧义地、含混地读出诗人面对大漠流风与浩渺星空的豪迈气概和超人幻觉。
接下来,诗人用一系列意象写出了对来自外在世界和自我内心的种种诱惑的抗拒:“死女人的沥青”,“黑夜的乳汁”,直至“抹唇的蜂蜜”和“女人的果实”,都无法使诗人逗留与驻足。即使“眼帘被针线缝合”,诗人永远不会因为“睫毛下的期待受到夸奖”而满足与沉溺,诗人远征的“新长矛”,宿命般地“在沙漠寻求夏日的水玻璃”,寻求着“洗亮我们眼睛的”“死海岸边的净水”。纵然世界荒诞、生活恶心、早晨寡淡、生命昏暗……远征者却以崭新的姿态,神采焕发地向着目的地出发:周身穿着生命不息探索不已的新思想,眼中噙满博爱的唾液,“乘着自己有翼的种子”,开始了新的一轮语言的“游历”。
本节诗在整个《远征》中并非最佳篇章,其他第七、九等章节更具佩斯的语言魔力,由于这些章节在内容上缺乏本节的代表性与明晰性,我们选取本节用来略作解读,便于更好地把握佩斯大漠雄风式的连环句群的神出鬼没、超群出伦。作为佩斯的第一首史诗意义的长诗,《远征》神出鬼没的直觉能力与汪洋纵横的气势、天马行空的创造力铸就了“法兰西诗歌的一次抒情的解放”(翁加雷蒂语)。
二、《流亡》
(之一)
门朝沙滩敞开,门朝流亡敞开,
钥匙由守灯塔人掌握,而星辰在门槛石上遭受车轮刑:
房东,请把你在沙滩的玻璃房子给我……
石膏之夏在我们的伤口里磨尖它的枪头,
我选定一个若实若虚的地方,恰如季节的枯骨场,
在此世的所有沙滩,神灵烟气袅袅地离开它的石棉床。
闪电一阵阵痉挛,想讨陶里德王公们的欢心。
(之七)
“……闪电的句法!哦!纯粹的流亡语言彼岸遥迢,信息闪烁:
灰烬下有两张妇人的面庞,被同一根拇指造访,
百叶窗上有两翼妇人的翅膀,被同一阵轻风抚摸……
啊,在尘世祈祷的女人,啊,流亡者的母亲,昨夜,
当流亡者的脸映现在卧房镜中时,你在磷光闪烁的大树下睡着了吗?
而你,你在闪电下动辄发怒,你在他灵魂的彼岸动辄颤栗,你是他力量的伴侣,
你是他力量的弱点,你与他永远息息相通,
在你妇道人家的气头上,你还会坐上他的空床吗?
流亡并非始自昨日!流亡并非始自昨日!……妇人啊,
你屋顶下有一只蛮鸟在啼唱,请你诅咒它的歌……
夜间,你妇人的呼唤若不攻击鹰巢上可疑的幸福之鹰,
你就听不到雷雨在远方繁殖我们脚步的奔跑!”
……住嘴吧,软弱,还有你,夜里夫人的馨香,你就像夜的巴旦杏。
在沙滩上到处流浪,在海洋上到处漂泊,住嘴吧,
舒适,还有你,插着翅膀、齐我马鞍的存在。
我将沿着不可剥夺的大海,重新开始我努米底亚人的奔跑……
嘴唇未沾马鞭草茶,舌头却还含着这盐一般的旧世界的酵素。
硝石和泡碱是流亡的主题。我们的思想奔向尸骨累累的道路上的战斗。
闪电给我摊开了更宏伟计划的温床。雷雨徒然移动分离的界石。
那些曾在大西洋的印度群岛会过面的人,
在深渊的阴凉里嗅出新思想的人,在未来之门吹响号角的人,
知道在流亡的沙滩上,高贵的爱情在闪电的鞭挞下盘成一团,
发出声声呼啸……六月的盐和泡沫下面的浪子啊!
把你们的歌那神秘的力量生机勃勃地保留在我们中间!
密使依照原旨,传下以下启示:“蒙上我们女人的脸;
抬起我们孩儿的头;命你们冲洗自家的门槛石……
我会轻声地把源泉的名字告诉你们,明天,我们去那里洗刷满身的愤怒。”
诗人啊,时候到了,该说出你的姓名的出身,和你的种族……
一九四○年,佩斯与亲纳粹的法国政府决裂,开始了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幸运的政治与心灵的双重流亡,从此“法国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参赞,却得到了一位伟大的诗人”(法国文学史家贝萨尼语)。《流亡》就是佩斯侨居美国新泽西州,面对苍茫的大西洋,用波涛的线条、云霞的节奏、飓风的气势和疾如闪电的连环意象句群谱写而成的一部杰作,它较之《远征》更为成熟、深刻、宏大而旷远,是佩斯向世界一流大师峰巅的一次最成功的“努米底亚人的奔跑”。
《流亡》是一曲心灵与命运之歌,共分七个小章节,这里选取的是第一、七两节。先看第一节。
“门朝沙滩敞开,门朝流亡敞开。”在佩斯的诗中,“门”与“门槛”,包括其他篇章中的“尖顶”“海岬”等意象,因为处于两个极点的临界而被佩斯偏爱地赋予了一种独特文化指代意味。的确,“门”在这里向我们展开了一个幽深的文化和情感召唤结构:家、家园、土地、家人、爱、床、肉体与精神的悲欢离合,在“门”的背后召唤并抚慰着我们的心灵与躯壳……而今,“门”只朝“沙滩”与“流亡”“敞开”,而且“钥匙由守灯塔人掌握”,孤独和动荡的大海成了诗人的惟一选择……而我们的心灵、精神以及高贵的闪闪发光的尊严与情感何以栖身呢?接下来一句“星辰在门槛石上遭受车轮刑”,是早期典型的佩斯句子,远距离的词语组合形成独特的张力,“星辰”的“车轮”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它搁浅在命运的“门槛石”上,何其悲怆,何其痛楚,又何其哀怨。诗一开头就以格言式警句锁定了全诗的悲剧基调:“流亡并非始于昨日”(引句见《流亡》第二节)。
一般诗人写到此处就要搁笔完事了,佩斯却以不动声色的激情继续掘进:“房东,请把你在沙滩上的玻璃房子给我……”无所归依的、在门槛石上滴血的流亡心灵,只能忍辱负重,寄人篱下,暂时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交给空无,交给沙滩,交给海市蜃楼和无穷无尽的孤独。并且听任着热血蓬勃的生命在时间的伤口里度日如年打磨着自己。“沙滩上的玻璃房子”这一意象单纯,脆弱,无根无基,把“居住在自己名字里”(佩斯诗句)的涛人的九曲回肠抒写得淋漓尽致。诗句冷凛,底色凝重,火一般的情感流淌在颇具T·S艾略特风格的诗句内部。
接下来,诗人笔锋直抵本诗主旨,点出诗人的流亡是一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流亡。流亡的主体是“神灵烟气”;流亡的环境是“此世的沙滩”,是“一个若实若虚的”“季节的枯骨场”,而流亡的痛苦是一种天空是的痛苦,是人类精神的“闪电一阵阵痉挛”。显而易见,此诗已蕴含了对人类生存的形而上流亡的沉思与体悟的巨大的开放性语域,召唤着渎者审美参与欲与心灵投入度。
如果说,上述第一节的低缓、沉痛、冷凝和严谨给予我们的是一种压抑和沉郁的话,那么,诗情的闪电炸响到第七节的时候,一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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