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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的一种解读

作者:邢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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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灵先生在他那篇《遥寄张爱玲》一文中谈到,对张爱玲小说的认识,不存在“不能为不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的问题。“是时间问题,等待不是现代人的性格,但如果我们有信心,就应该有耐性”。
  我们以往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多是在取其大要,抽筋掠骨中完成。傅雷先生一九四四年的评论,是迄今为止,对《倾城之恋》批评最尖锐的一篇。他的批评方式仍是如此。说《倾城之恋》“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尽是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骨子里贫血,充满死气”。从傅雷对张爱玲及其作品的评价与希望看,他崇尚的是古典主义的悲剧美学风范。当我看过纳博克夫的《文学论稿》后,我才知道,文学作品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即:不是我们希望作家给出我们什么,而是作家给出了我们什么。在细读中,寻找作家的精神追求轨迹。
  如果说,沈从文在他的《边城》中,想告诉读者:自自然然的生命形式、人生图景是什么样子;那么《倾城之恋》的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是:极不自然的人生形式和生命形式是什么样子。
  小说的故事大体是这样的——
  在上海的一个老式家庭,一天夜晚,有人带来消息,说他们家的六小姐白流苏的前夫死了。这是个很意外很突然的事,因为六小姐七八年前就与那人离了婚,按理说完全没有必要通知她。这家人的兄嫂希望六小姐去奔丧。奔丧后面还有什么意思呢?按照白小姐她三哥的分析,那家人的两个姨太太是守不住的,他们是想让六小姐回去戴孝守寡,继承门户。六小姐当然不会同意。敢于离婚的人自然有争取个人解放的意思。但她的哥哥认为,按照三纲五常、传统的天理人性,她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她应该回去挑个侄子过继。还说那个家庭是个大家族,守寡,是不会饿死的。她哥哥为什么极力劝她回去?是因为他们花完了六小姐的私房钱,觉得她是累赘了。她的母亲当不了家,也认为她回去是正经,熬个十几年,总有出头之日。这正应了小说开头的话:“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这是一个活在旧时代的家庭。
  眼看白流苏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事情出现了转机。有人给六小姐的妹妹七小姐介绍婚事。被介绍的人叫范柳原,家是南洋的著名华侨,从小在英国长大,今年三十二岁,父母双亡,继承了不少财产。白家全家陪七小姐去相亲,曲曲折折,轰轰烈烈,结果范柳原只对白流苏有意思。因为六小姐白流苏这时也不过二十八岁。一家人发现让这个残花败柳占了先,非常恼火。
  以下便是这两个人的“倾城之恋”了。
  先是范柳原假借徐太太之意邀请白流苏去了香港。白流苏决定赌一把,她倒要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年轻女人的优势。到了香港她才知道她是在跟一个饱经世故、情场老手在谈“恋爱”。介绍人曾说,范柳原“年纪青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流苏看范柳原极尽殷勤、挑逗之能,就是不提婚姻之事,自然也不愿自动投人到他的怀里,让他占便宜。她决心只要婚姻,不要做情妇。范柳原觉得,白流苏似乎只看重婚姻,而不讲感情,心说,你越这样,我越不会结婚,只想让你当情妇。后来白流苏说自己要回上海,她是想试探范柳原对自己的态度。没有想到范柳原欣然同意。白流苏不得已回到了上海。回来后日子更不好过。她几乎被家庭泼就的污水泡起来了。不久,范柳原也按捺不住给她打了电报,让她再去香港。这时白流苏由于家庭的压迫,只好示弱。回到香港后,果然成了范的情人。这时范柳原仍然是在玩弄两人的关系。只当了一个星期的情人,范柳原就决定去英国,并宣布一年半载再回来。就是从情人的关系看,这正常吗?显然不正常。这两个主人公,被不同的家世、文化背景、心事分隔着,各怀鬼胎,又绕来绕去兜够了圈子,精刮赛精刮,费尽了算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半推半就的。正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日军入侵,香港沦陷。范柳原没有走成。危难之中,他们真的登报结婚了,让他们把“戏”做成了真的了。战争的到来,简化了他们一个无穷尽的、无聊的感情游戏过程。傅雷说他们的游戏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程度,不假。
  为什么说她笔下的人物活得极不自然?
  张爱玲在小说中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是说他们心怀着各人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这个目的,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缘分(起码他们心里不这样认为);也不是彼此一见钟情的爱意;更不是相以为知。比如,徐太太介绍范柳原时说:他“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桠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这话真不真呢?起码多半是真。范柳原从此用情很难成真,多是逢场作戏了。
  而自流苏呢?她有了那次离婚的经历,在单调无聊的腐朽家庭中过了七八年。当她再次面对一个男人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摆脱那个人间牢狱,有个终身依靠。她也不会是以真情成就婚姻的。小说中写范柳原宣布要去英国,白流苏的想法: “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吗?……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们又想到马克思的那一段名言: “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 “因而,从这种程度就可以判断人的整个发展程度”(马克思《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就是说,男女关系最能说明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活得自然不自然了。如果在两性关系上都不自然,那还是健康文明的人吗?他们俩人在“恋爱”的过程中,始终没有生命的冲动。确实“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连《边城》中的妓女都不如。那些妓女一旦动了真情,有了相好,真是敢爱敢恨、要死要活的。
  是什么使这一对活得极不自然的上流男女,关系中多了一点“真”,有了稍为自然一些的可能?是战争。是毁灭文明的战争。这种毁灭,意味着把好的坏的“文明”都毁灭了。大家在生存的意义上,从原初开始。
  小说中范柳原对白流苏有一段话:“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是战前说的话,它不但暗示了后面将发生的情景,也一语尖透地说明,他们都在没有一点“真”情地做着“文明”的游戏。傅雷先生曾批评这篇作品缺少深刻的东西,我在这里却看到了把人的内心空虚写得深刻的一面。
  难道他们就没有一点做人的真实吗?
  也不然,除了我们前面说的每个人的具体背景,还有强大的宗法专制文化对人的扭曲。白流苏的遭遇就是典型。那么范柳原呢?傅雷说:“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人么?关于他,作者为何从头至尾只是侧写?”我们来看一看范柳原是不是枯涸?他曾向白流苏这样的表白:“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白流苏说:“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表面给人的印象),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所谓“那里头”就是指她家的兄嫂们的文化圈子里。这话的意思是你在国内待得越久,你就越会变得不是你自己。能看到自己往下溜,是不是还没有太枯涸?
  他们的不自然,也有文化的环境的差别。细读小说,你会发现,范柳原并不是总在做戏。他也希望与白流苏的关系,有一些精神上的相通。但是办不到。因为白流苏是旧式家庭中只上了两年学的传统女子。我们来看小说中范柳原偶尔吐露的真情——三次表白:
  第一次是:他说“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我要你懂得我!”“早已绝望了”,是说他对白流苏的理解并不抱希望。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堵墙”。
  第二次是:范柳原带白流苏到饭店吃饭。最后喝茶,看着茶杯里的残茶叶,他想起马来亚的芭蕉和森林,他对流苏说:“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问:“做什么?”柳原说:“回到自然。”他后边接着说:“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他们付了账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为什么“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他觉得他这时偶然出现的念头——想到大自然中去的那种希望,白流苏根本听不懂。他又恢复了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看来男女关系若要自然,也得是双方精神相通。在这里“真”与“不真”是有些许差别的,也是他们不能追求自然的隐患。
  第三次是:他们第一次在香港时,一天夜里在电话里的对话。
  
  她一听却是范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地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吗?”白流苏说:“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深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道:“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吗?”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这段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是:“流苏,你不爱我。”
  第二层是:我们是否能“永远在一起;我们实际上是做不了主的”!
  这好像是范柳原找托词,找借口,仍然是在和白流苏斗心眼儿。其实,柳原这时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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