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千古美文“滕文阁”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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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唐摭言》卷五记载,都督阎公本想借宴请路过洪州去新州赴任的宇文刺史的机会,让他的女婿孟学士写作一篇文章,以图一展才华,在客人面前炫耀一番。而且孟学士也早有准备,只是出于礼貌,在宴会上假作推辞一番,请来宾即兴作文。王勃年少气盛,急切地要表现自己的文才,居然就接受了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谦让,惹得阎公大为不快,当场就拂袖而去,叫人暗暗地向他报告王勃写作的进展。开始几句,阎公听了觉得不过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再听下去,便态度凝重,沉吟不语。等报到王勃写出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时,此时阎公不由得大为震惊,赞叹说:“此天才也,当垂不朽矣!”这才请王勃完成全篇,大家也都尽情欢饮。
  但是,从《滕王阁序》的最后一段看来,王勃虽然才华横溢,仍然是比较谦虚的,你看他这样来表达对主人的感谢、对在座诸位的谦让: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文章已经完成,应该说他还是非常得意的,可在掷笔之时,还能够向在座的文人雅士们做这样一番礼貌的表白,仍然不失大家风度。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研究《滕王阁序》的这一抒情特点,与作者所采用的骈体文这一文体之间的联系。从楚辞、汉赋开始的铺张扬厉的文风,到汉代已经逐渐影响到了散文,建安时期的“三曹”、“七子”,都想在自己的文章中体现出“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个性特征,力求运用骈俪与铺排的语言形式,把文章写得绚丽多姿,色彩斑斓。但是,从汉代到魏晋时期,一般的骈体文都具有浓厚的应用性,或者是向君王陈述自己的政见,或者是借用这种形式来阐述自己对某一问题的见解,很少有单纯的抒情性的文字。“庾信文章老更成”(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他的《哀江南赋序》是一篇著名的骈体文,写他被掳到北方以后的悲痛心情,文情并茂,感人至深,杜甫称颂为“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誉为“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因为在我们今天看来,《哀江南赋序》的文词美则美矣,不免词胜于情。而《滕王阁序》就不同了,王勃从眼前的景物着墨,以眼前景写心中情,清丽自然,文笔流畅。这是王勃在吸收前人的骈体文的抒情风格的基础上加以发挥的结果。他更重视用清新而瑰丽的语言,写出自己的对眼前事物的直接感受,也就是说,他写的是他的即目所见,由景物而生情感,情景交融,情在景中。所以像“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些优美的文句,都不是泛泛的概括性的叙述,而是具体生动的描写,表现出了他已经突破传统骈赋体文章的写法,融合进了诗歌写作的自然真切,更注重写一般人的感受,使文章更容易为众多的读者所接受。
  而且,王勃在写作的时候,并不停留在抒发自己个别性、偶然性的感情层次上,而是努力提升自己文章里感情的境界,力求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情,上升到哲理的层次,这也使他的《滕王阁序》比许多前人的骈文更具有普遍的精神价值和思想意义。直到今天,我们读着他笔下的那些深刻精辟的文句,仍然能够怦然心动。比如,“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即使千载之后,仍然让我们能够感受到他那种对待生存环境和个人命运的积极态度。
  再说,一般的骈体文都注重用典,而不重用典,并不等于写不出好文章。正如钟嵘在《诗品·序》中所说的:“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滕王阁序》就并不一味地用事与堆砌,许多十分优美的句子,都是作者自出机杼,发自胸臆。如“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虹销雨霁,彩彻区明”,“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些描写都是作者根据眼前的景象来加以描述,清新流畅,自然贴切,读起来琅琅上口。
  但是,从骈体文写作的特点来说,不用典故也缺少这种文体所需要的典雅与庄重,而《滕王阁序》的可贵则又在于,虽然也用了许多典故,却在用典时能够做到活用、化用,有时甚至看不出用典的痕迹。即以脍炙人口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而论,前人也不乏这样的句式,如“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庾信:《马射赋》);“旌旗共云汉齐高,锋锷共霜天比净”(后魏释僧懿:《平心露布》),但把不同类型的事物放在一起,只是为了造成句式的整齐,毕竟比较牵强,而王勃从眼前所见的具体景物着墨,自然和谐,以普通的口语化的句式,写出了形象生动的自然风光,如在眼前,引人遐想,比之前人的现成的句式就要高出一筹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滕王阁序》在抒情语言的运用上,非常注意句式上的参差的安排,做到长短句交错与转换,骈偶句子与普通的散句相互交替,也增强了文章的朗读效果。一般而言,在汉代的大赋中,四字句比较集中,句式的变化比较少,读起来容易乏味。楚辞里较多六字句(加虚字“兮”则成七字),魏晋时期的一些骈体文,则又交替运用四字六字的句式,相对比较活泼。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说:“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到南朝时期,四六交替的句式便已经成形,并成为一种俗称“骈四俪六”的“四六文”。这一形式,在《滕王阁序》中已经比较明显了。我们看下面这段文字: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在这段话里,交替的运用了三字、四字和四-六字固定组合和七字等四种句式,每两句分别构成一组对偶,长短句交替变化,节奏和谐,音韵铿锵,读起来抑扬顿挫,非常优美悦耳。
  在中国文学史上,骈体文素来是不大受人待见的,一般都认为这是一种形式主义文风的表现。到唐代稍后些的时候,韩愈提倡古文运动,也是意在扭转这种文风。但是,有趣的是,韩愈虽然极力反对骈文,对这篇《滕王阁序》却偏偏情有独钟。在他应邀为后来重修滕王阁时所写的《新修滕王阁记》中,就不无沾沾自喜地说:“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及得三王(按:指王勃、王绪、王仲舒)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以书命愈记之。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他没有像李白在黄鹤楼上看到崔颢题诗之后那样,兴起无法超越时的浩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是以自己的文章能位列三王之后而欣喜,也足以证明《滕王阁序》的文学地位和艺术成就是不可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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