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飘忽”的“影子”

作者:丁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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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的作品独特完美又难以索解。因其独特完美的引力和其难以索解的排拒,使得读者常常像极了卡夫卡笔下那个想进入城堡的人:无法找到进入的通道;即使找到了通道,又像进入了迷宫;即使在迷宫里有所进展,可转来转去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而乔伊斯·欧茨在《卡夫卡的天堂》里点到为止地提到“简短的《御旨》是理解卡夫卡作品的锁钥”1。事实上,《御旨》屡次被选入文艺理论读本,中文版的《御旨》就由刘小枫据U·Heise编辑的《文艺理论读本》一九七七年德文版译出,辑入伍蠡甫、胡经之主编,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那么,《御旨》作为锁钥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御旨》是卡夫卡写于一九一七年春夏之交,发表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四日布拉格《自卫》报上的一个短篇,《御旨》可算是一篇情节并不复杂的短篇小说,更大程度上或可是一则寓意不甚清晰的寓言。《御旨》以可怜的属臣“你”始,也以“你”终:
  开头:“据说,皇帝临驾崩前曾在御床上向你下了一道御旨。”
  结尾:“当夜色来临时,你却坐在窗前,梦想着得到这道御旨。”
  “你”作为《御旨》中自始至终贯穿的线索,是一位可怜的属臣,“是皇上的光辉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投下的一丝飘忽的影子”,然而“你”却受到皇上的重视,恰恰是惟一将得到御旨的人。
  同样卷入有关这个御旨事件的另有一个“传旨人”。在《御旨》中直接出现的“皇上”字眼有三次,“你”有六次,“传旨人”却高达二十一次(多数情况下以“他”代替),据此可见传旨人在整个事件中是活动的主体,而“你”对整个御旨的传达情节即传旨人的遭遇一无所知,“你”甚至不曾对这道御旨的到达有过怀疑及思索,“你”只是一味地等待而已。
  与“你”静态的等待恰成强烈对比的是传旨人屡次不懈、苦心孤诣的艰苦奋斗。在他顺当的时候,他仍然会遇到阻挡,只不过有胸脯上的太阳标记保证他畅通无阻,但即使有这样外在的保证,拥挤的人群仍然使得他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辟出一条道来;在他不顺当的时候,因为人群聚集太多,房屋望不到头,他想用手劈开道路的努力完全无用:(1)他得不断地一再穿过内宫的屋子;(2)穿过了这些内宫,还得费力下那些台阶;(3)下台阶后还得走过那些院子;(4)走完第二个深宫四周的院落后,前面又是台阶和院落……从(1)到(4),卡夫卡很有耐心按部就班地一一叙述传旨人走过的路线,而接着,因为障碍不计其数,卡夫卡在此好似是以仁慈的心肠,以温柔的笔触,给他笔下的人物设计出无路可走时一条无形的可走道路来:他以一种急不可耐的又似乎是从容的叙述,一种神奇的魔法赋予传旨人以飞行的能力——他来到了空旷的田野,他马上像飞一样地行走起来,然而即使他顺畅地走下去,走到目的的尽头,也宿命般地会蓦然发现这世界是完整的绝望,那个堆满渣滓的从来没有人能走得过去的都邑与他要达到的旨地有什么联系呢——这种飞行的姿态毋宁说是卡夫卡明明看到了目的不可跨越的真相而故意以希望障人耳目,在传旨人每次无法前进时都假设他能得以前进,却随后剥夺他最终前进的可能性。这样,传旨人传旨途中理所当然地遇到了途中的悬崖,而不可跨越的悬崖那一边尚有一星可抵达的希望的磷火在隐约闪现——因为“你”在顽固的等待中内心深处还埋藏着坚定的可得到御旨的信念。
  “你”是对这个注定毫无结果的不懈奋斗的传旨人的行为作充分肯定的人;他不可能会飞,“你”却曾经设想能听到他飞越障碍后拳头打“你”房门时发出的巨响;他不可能走过那堆着很高的渣滓的中心,而“你”全然不顾夜色来临时必然的黑暗,仍坐在窗前,期待着御旨的到来——那御旨果然就闪耀着皇上的光辉能透彻凄苦中你所在的夜晚的黑暗吗?
  这道御旨意味着什么,它的内容和重要性无疑是“你”苦苦等待的原因,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在文章中是一个空白。当御旨的具体内容不可索解时,那它只能是一个象征物。御旨可喻指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统治,事实上御旨也只可能由在万人之上的皇上发出。卡夫卡有一则格言从“信差”(传旨人)角度对此种喻指作了阐释——迫于至高无上的权力统治,信差是无奈的、屈从的:“他们获得了一个选择的机会,可以变成皇帝抑或变成皇帝的信差。大家全都像小孩般希望做皇帝的信差。于是,只见世上无数的信差来往奔走,彼此呼喊着已经失去意义的讯息——因为没有皇帝了。他们多么希望结束这种不幸的生活,但是为了忠于誓言,他们不敢。”2与这种总是“不敢”的大多数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卡夫卡在他的一则日记里,明确表明自己对皇帝(可凭借的外在手段)的轻蔑和公然的漠视,这正可看做是跟传旨人对皇帝膜拜和忠贞的一个反面比照:“多年来我一直坐在大十字街口,但是明天新登基的皇帝就要来了,这样我必须离开我的位置了。……今天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在我面前站住了,说道:‘明天皇帝就要经过这儿,你明天可不许到这里来了。’我用这句话回答他:‘你多大岁数?’”3出于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反叛,卡夫卡虽明知自己在森严的权力统治下的地位是“连一个小卒都算不上”的,可他却设想着要横扫世界,甚至“占据皇帝的宝座”4,那么,具有选择权却自愿做了皇帝信差的传旨人和梦想得到御旨而依借它获致某种自由的“你”,两者共有的执著又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呢?
  御旨也可以喻指飘忽不定的天国里上帝的灵光,对于上帝的忠诚是基于对一种信仰的维护:“人活在世上,必须对某些永恒的东西有一种不变的信心。然而当他这样做时,他一生中可能一直没有意识到那件永恒的东西,并且亦无自觉对它的信心。这种永远的无自觉表现出来的方式很多,其中一种便是:信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神。”5“你”对御旨的守望是渴求一种有神性的永恒的东西的降临,同时“你”对“你”的守望本身,也是“无自觉”的。
  一个忠于皇帝——极权统治——而不懈奋斗却注定毫无结果的传旨人,一个忠于皇帝——信仰——而孜孜以求同样注定毫无结果的“你”,传旨人也好,“你”也好,都是想借助异己力量给自己谋得某种意义上或某种程度上的生存自由,为着叙述的便利,可把“传旨人”和“你”统一于第三人称的“他”,不管是传旨人还是“你”,无非都是异己的“他”,人都是为别的什么而活着的,当“别的什么”具体为一个明确的对象时,活着就有了希望、有了意义了吧。那么,“他”为着目的而怀着希望行动时,意义究竟何在呢?卡夫卡在一则格言里表达了他对“他”的评判:“想依借外在的手段而获致自由的那种错觉是一种谬误,一种迷惑,一片只长恐惧与绝望的荒漠。……人终生奋斗,锲而不舍,所执著的只是一种态度。”6传旨人锲而不舍所追求的东西注定只是绝望,而取绝望而代之的却是坚定的信念。卡夫卡无疑是清醒地看到了执著的徒劳性的,但对于执著本身,他又是肯定的。
  卡夫卡对于“他”——传旨人或者“你”——的态度无论哪一方都是矛盾的:肯定“他”执著的本身,又怀疑“他”执著的意义;肯定“他”的忠诚,又否定“他”的屈从。忠于皇帝或上帝,就作为忠诚的对象而言,皇帝和上帝是同一的,可以互置的,卡夫卡在一则随笔中写道:“有人怀疑皇帝是上帝的化身,他说,皇帝理所当然地是我们最高的主人。”7而对于皇帝、上帝这个“我们最高的主人”的忠诚,却是受魔鬼的诱惑为魔鬼服务——事实上,卡夫卡的日记和随笔都表明他一直为“魔鬼”一词神迷并投注了大量的思考。从一九一二年狂热地迷恋上歌德的作品始,卡夫卡开始发现“魔鬼”,靡菲斯特的形象在他的头脑里扎下了根,从此阴魂不散。世人谁能摆脱魔鬼的纠缠?凡胎肉身的“传旨人”和“你”又如何能够幸免?——即使你是一位昂然的战士,而你的周围也会有愈来愈多的诱惑从四面八方袭来,尽管你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但,“真正的解释是这样的:一个更有威势的魔鬼附着在他身上,一大群小鬼四处奔跑地为这个较大的魔鬼服务。”8因为有魔鬼的威势附着,“传旨人”和“你”才执著地为皇帝——也可以说是上帝——这个较大的魔鬼服务,纵然身不由己,却因为茫然无所知而自得其乐。因由“魔鬼”,不由得想到了卡夫卡的写作观。
  倘若书信是个体内心最直接、率真的表白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引卡夫卡致挚友马克斯·勃罗德的信中的一段话来作说明:“作家生活的本身是怎样的呢?写作乃是一种甜蜜的美妙报偿。但是报偿什么呢?这一段我像上了儿童启蒙课似的明白了:是报偿替魔鬼效劳,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为伍的行为……报偿这种很成问题的与魔鬼拥抱……每逢夜深人静,那种魔鬼性质我是看得一清二楚。”9卡夫卡无疑是透彻地看到了自己所执著的这项“事业”为“魔鬼”服务的特性。因为写作具有了“魔鬼性质”,受诱惑的作家正和“传旨人”和“你’一样,在“内心生活向外推进的”写作过程中陷入客观的不可知的迷惘,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经由作家、作品之间惊人的神似,卡夫卡使自己的灵魂和“传旨人”与“你”息息相通,正如卡夫卡在一则日记中所说的那样,“一切皆出于我表达个人内心生活的欲望。”10写作因为无限度地敞开自己的内心而获得了超越现实存在的自由,然而写作却又是为魔鬼效劳,“效劳”的为他性取消了自在自为的“自由”,写作就是在这样开辟一条通往不可归约的精神歧途,成了抵御诱惑又为诱惑所虏的“为魔鬼服务”的事业。写作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等同着“传旨人”又等同着“你”,二者共同的动力来自所指模糊的“御旨”。——当御旨的魔力产生作用的时候,含混与模糊恰恰换化成为一种诱惑他们的神话图景,而且,他们对这神话图景的追寻和求索又恰恰是一种维护御旨魔力的努力。他们都在孜孜不息地追求着,传旨人的不懈由“你”更为执著的等待接续着,那么至暮色降临时,“你”的等待是使目前依旧阴沉的远景明亮起来了呢?还是夜黑得越来越沉?为一个没有目的的希望或为一个没有希望的目的?或者说,如果传旨人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你”成功地得到了御旨,作家成功地缴降了“魔鬼”,“他们”就都会因失去了魔力的附着而停止追寻并由此失却了生存奋斗的意义?
  《御旨》是含糊、暧昧的。《御旨》的含糊和暧昧无疑表明着卡夫卡本人观念上的矛盾。事实上卡夫卡的作品从形式到内容都在证明着这一点:他的作品结尾明确,但通常是否定的,非死亡即绝望。《城堡》的主人公K的奋斗也是难以定性的:如果说寻求城堡其实也就表现了对信仰的执著维护,那么,反过来,承认城堡对自己居留权的确认,难道不就是默认了城堡的存在?上帝(信仰)这个最大魔鬼的如影相随却终因有了魔性而显得“飘忽”——有魔鬼附体的人哪一个是头脑清醒、神志清楚、目标明确的?就连写作也成了茫茫中无尽的求索。人就是这样如影子般和魔鬼共舞于这个“大小鬼”奔走、肆虐的世界,相互拥抱、共生,不能离开须臾,所以卡夫卡说:人们一旦离开魔鬼(即使上帝也在受魔鬼诱惑而成为魔鬼),人们和魔鬼就失去了作用和“用处”。可是魔鬼最终又会把人带到哪里呢?在我们这个“不幸只会是由成群的魔鬼构成”的人间,即使所有的魔鬼都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们,那又有什么用呢?”{11}——无论“怎样”,我们必将终无所获,不管多么不懈和执著。“我们”也就是在此意义上等同着“你”,等同于追寻那一道“魔鬼”的“飘忽的影子”的传旨人。
  对于阅读卡夫卡的读者来说,卡夫卡主要是一位作家,对于卡夫卡本人来说,也未尝不是这样。从《御旨》,我们看到了作为作家的卡夫卡写作观和思想上的暧昧。所以,简短的《御旨》难道不也是理解卡夫卡本人的锁钥吗?——既然写作是写“魔鬼的拥抱”,是出于表达个人内心生活的欲望?以写作为自己日常生活本身的卡夫卡永远处于困境中,不写作就无法生活,写作却又是彻底的失败,写作不是没有动力,只是它的动力太模糊了,写作借助什么使自己得以为继呢?无论是传旨人,无论是“你”,无论是卡夫卡的写作,所有的失败都是命中注定的,在说到卡夫卡那种宿命似的绝望挣扎时,写作《卡夫卡传》的克劳斯·瓦根巴赫专列一章来讨论《御旨》。而《御旨》屡次被选入理论读本作为理论被阅读的原因也正因为“事实上所有的理论都只是一个精心制成的自传的片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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