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沈园悲歌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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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的名园多矣,有的是帝王的禁苑,如北京的颐和园;有的是官宦的园林,如苏州的狮子林,或堂皇富丽,或典雅幽深,它们大都是以曲水平湖楼阁亭台的自然与人造的景观取胜。而浙江绍兴东南隅禹迹寺南洋河弄内的沈园呢,它本来称为“沈氏园”,是南宋越中大族沈家的私人花园,它虽然不乏小桥流水林木假山等必具的园林之盛,但却是因杰出的诗人陆游的一曲悲歌而名动古今,历时八百余年而不废。这在中国的园林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异数,而为其他园林所望“园”莫及的了。
  绍兴十四年也即公元一一四四年,年方弱冠的陆游和他的表妹唐琬成婚。一方少年才俊,诗情横溢,一方饱读诗书,秀外慧中;一方是绝世伟丈夫,一方为绝代好女子,何况他们原本青梅竹马,又复亲上加亲,从爱情的性爱、伦理之爱与审美之爱的三层次而言,他们本应该是天地间的绝配,是真正的所谓“天作之合”。然而,他们不是生逢自由开放的现代,而是礼教森严的宋代,唐琬没有得到陆游母亲的欢心,被棒打鸳鸯而终告离婚。这一桩个人的哀史与痛史,最早见之于陆游之后不久南阳人陈鹄的《耆旧续闻》。此书记载汴京故实及宋室南渡后名人言行甚多,其中就说“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并且记叙了陆游离婚后不久在沈园与唐琬邂逅,唐琬“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陆游悲怅交集,写了有名的《钗头凤》一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虽然语焉不详,但我们仍然要感谢他为这一悲剧写出了最早而可信的剧情提要。陆游之后数十年,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记载得更为具体详细:“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至此,剧情提要已丰富为故事梗概。不过,比周密大四十多岁的诗人刘克庄在他的《后村诗话》中,却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令人分外怆然伤感的信息:陆游的老师是诗人曾几,曾几的孙子又受学于陆游。对陆游的《沈园二首》,刘克庄“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其详”的内容之一,就是没有他人所述的遣致酒肴互通心曲的细节,而是“一日通家于沈氏园,坐间目成而已”。也就是囿于封建礼法,他们根本无法像现代人一样交谈致意,只能眉目传情,只好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陆游十八岁时认识曾几,自称学诗从认识曾几的那一年算起,删定旧作成《剑南诗稿》,第一卷第一首便是《别曾学士》,诗集中多次追述从曾学诗的经过,八十四岁那年还梦见曾几,《梦曾文清公》诗中就有“晨鸡底事惊残梦,一夕清谈恨未终”之句,而诗集中也有赠其孙曾温伯之诗。曾几祖孙对陆游知之甚详也甚深,曾温伯所言,当得之于祖父和父亲的说辞,乃第一手材料,十分可信。“曾温伯言其详”,如此如此,更符合特定时代特定人物的规定情境,也平添了这一悲剧的凄怆色彩,可惜刘克庄限于诗话形式,同时也未能超前预见后人的好奇心态与求索心理,故记录得十分简略,语焉而不详。如果是我,就会对曾温伯实行人钉人式的贴身采访,并且一一记录在案,写出详尽的对话录或访问记,让后世的读者一代代接力般地把卷捧读。
  绍兴的沈园,我多年前来瞻拜过一次,写有《钗头凤》一文以记其事。不久前一个秋日的午后,接过八百年前陆游递过来的诗柬与请帖,我又一次远从湘楚而至,旧地再游,重读那至性至情缠绵悱恻的往事,重温作者那刻骨铭心读者感怀不已的诗篇。
  一跨进沈园的门槛,恍兮惚兮,我便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南宋。园中有一泓宋代的池塘,沿岸杨柳依依,枝条垂拂,它们是想从水中捞起遥远的往事和丽人的倩影吗?园内枫叶流丹?叶已黄,红的仍然是她的心血黄的仍然是他的哀伤吗?题写《钗头凤》的那堵粉墙呢?世事沧桑,在陆游题壁之后,沈园多次易主,先变成了许氏园,后又成了汪氏的宅第。据陈鹄记载,淳熙间他弱冠之年来游会稽许氏园,看到壁间有陆放翁的题词,笔势飘逸,而数十年间“寺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护之,今不复有矣”。陆游与唐琬相见于沈园并题壁,是在绍兴二十一年(一一五一)春天,陆游时年二十七岁。“淳熙”,是宋孝宗的年号,从一一七四年至一一八九年,此题诗之壁犹在。陆游六十五岁回到山阴故里,六十八岁来游沈园,时在一一九二年,他写了一首七律,为《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枫叶如丹?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从诗中看来,题词之壁四十年后就已非故物而成“坏壁”了,而陈鹄当时就说“今不复有矣”,我又到哪里去寻觅那原壁啊原壁,去摩挲顶礼放翁龙飞凤舞的手泽呢?不过,历史已非当年的原版,后人却可以复制,今日沈园正南的围墙边,新筑了一道断垣,其上以草书与行书分别刻有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词,每阕寥寥六十个字:
  
  红酥手,黄糆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真是令人黯然神伤的悲怆奏鸣曲,苦恋二重唱!据说这一截断墙,是用园中出土的宋代砖石砌成的,难怪那些砖石无一不老态龙钟,极具沧桑之感,然而,在其上再版的,在我心中呜咽轰响的,在中国诗史中永恒如星座的,却是虽然写于八百年前但却永远年轻的青春之歌!
  风雨如磐的封建时代,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乱点鸳鸯谱而造成的悲剧太多太多,即使是当今之世,因种种原因而所嫁非偶所娶非俦的也不在少数,正如老托尔斯泰在其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许是中外一理吧,明人黎举在《金城记》里移情于物而发奇想,他主张梅花娶海棠,柳橙娶樱桃。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却表示不同意见,认为清高的梅只宜去聘问梨花,而海棠最好嫁给杏花,樱桃呢?她的上选对象莫过荔枝。而写《鸳鸯牒》的程羽文则由物而人,并且自充红娘,他一相情愿地把历史上有名人物的既定配对重新打乱,务求英雄美女才子佳人们琴瑟和谐,各得其所。才士不遇,红颜薄命,该是天地间最令当事人抚膺断肠而令旁观者扼腕长叹的吧?人生自是有情痴,生命中总要有一点痴,生命才有所寄托,何况陆游是一个大痴之人?他痴于诗,“三日无诗自怪衰”而“八十年间万首诗”,这一自白就是证明;他痴于国事,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说“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和“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这一他白就是写照;他也痴于初恋,痴于爱情。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而且唐琬在写下《钗头凤》之后不久即更加郁郁寡欢而辞世,恩爱的鸳鸯成了啼血的杜鹃,原本美好的婚姻短短两年即告离散,虽然美若朝霞却迅如闪电,陆游怎么会不人生长恨水长东地沥血而歌呢?
  陆游怀抱恢复中原的雄图壮志,但不能见容更不能见用于机心深险蝇营狗苟的当道。他东漂西泊,屈居下僚,国事天下事占据了整个身心,往日的爱情与创痛深埋在他的心底,犹如一坛陈年的苦酒,他不愿意去轻易启封,但有时也仍然不免触景生情,不足为外人道地自斟自饮。陆游的舅舅中有一位名叫唐意,唐琬即是唐意之女,故里在湖北江陵。唐意避难江陵山中贫病交加而逝,唐琬才不远千里投奔山阴陆家。陆游四十六岁入蜀,途经唐琬的故乡江陵,他“谒后土祠”,“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赋《重阳》一诗以寄近愁远恨: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寄寓在此诗中的隐情,只有深入地了解陆游的爱情悲剧及有关情事,才能领略。这首诗写“折得黄花”,诗人竟为之“断肠”,并只好“痛饮”消愁,如果不是深悲巨痛,何以至此?《剑南诗稿》中写菊花的诗,许多都与陆游、唐琬的爱情有关,如“秋花莫插鬓,虽好也凄凉;采菊还扌妥 却,空余满袖香”(《采菊》)即是。最明显的是《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绝,这两首诗写于淳熙十四年(一一八七),陆游于浙江严州军州事任上,时年六十三岁:
  
  采得黄花作锦囊,曲屏深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晚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简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陆游十九岁与唐琬燕尔新婚,曾经采菊花为枕,并作《菊枕诗》传诵一时,那是多么其甘若醴其甜如蜜的回忆!四十三年后于秋日偶然采菊为枕,却早已物是而人非了。此诗咏菊而实为咏人,我们已无法请陆游向我们细说当年菊花枕的甜蜜故事与旖旎风光了,那本来是不能强求他公诸于世的个人隐私,而那首“颇传人”的题菊枕的少作,也未能流传于后世,如同一颗明珠在众人的传赏中突然失踪 ,使我们今天仍然不胜惋惜。但是,他的回想之情,凄然之感,断肠之痛,刻骨之悲,至今仍定格在上述两首诗中,令我每一讽诵,均不胜低回。而今日的一般读者,大都只知陆游写于沈园的那些追怀之作,而少知上述三首绝句。殊不知这些作品,正是多年前沈园词作最早的后浪,又是不久后沈园诗作最早的潮头。
  在地方小吏的位置上沉浮,在西南从戎九年后于东南继续飘荡,在六十五岁那年,陆游终于回到故乡山阴鉴湖边的三山定居,直至八十六岁去世。此地距城内不远,时间是更行更远,空间则愈走愈近,比起以前在东南的福建与西南的巴蜀,现在他与沈园之间几乎是“零距离”了。他每次前去城垣,总不免到禹迹寺登高临眺,或往沈园追昔抚今。强自尘封的悲怆的岁月一经开启,感情的强自压抑的闸门一经打开,除了也许已经失传的之外,我们听到的是更多的也是至死而不衰的沈园悲歌。前面引述的七律《枫叶初丹?叶黄》,就是他六十八岁时的作品,而最为人所熟知的,该是庆元五年(一一九九)他七十五岁时所作的《沈园二首》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病骨未为山下土,尚寻遗墨话兴亡”,是北宋李邦直题《江干初雪图》的名句,陆游在作品中曾多次化用,此诗亦复如此,虽然一咏家国,一叹私情,却同样感人;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则是曹植《洛神赋》中对洛水之神的绝妙形容,陆游用来赞美唐琬,也是情深一往。在这两首诗中,那抚今追昔之感,至死不渝之情,海枯石烂之意,你即使是铁石心肠,也该会为之心动。你如果本来就是一个多情种子,除了凌云的豪气,也有似水的柔情,那就定然会轻抚陆游的双肩,和他同声一哭了。沈园内有一泓较大的宋代池塘,还有一处其状为葫芦的葫芦池,相传池边桥畔即是陆游与唐琬的邂逅之处。我在柳岸池旁久久地徘徊寻觅,绿柳丹枫今日仍在临水自鉴,但不论是在岸上或是在水中,却再也看不到唐琬翩若惊鸿的身影,只有陆游的歌声不绝如缕,穿过八百年的悠悠岁月隐隐传来,将我的心弦弹奏并敲痛。
  前人对陆游的《沈园二首》评价很高,但我以为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说得最好:“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其实,不仅是《沈园二首》,陆游在之后的相关作品,同样动人情肠,时间,真是一剂特效或长效的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吗?至少对于陆游它是失效的。有的人也重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年华的老大也会逐渐淡薄,有如年深月久而褪色的黑白照片,但陆游的这一番痴情却老而愈烈,与他的生命相始终,好似陈年的醇酒,时间越长越为香洌。嘉泰元年(一二○一)他七十七岁时作《禹寺》一诗:“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不久之后,他又有“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之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陆游八十一岁,他再一次梦到沈园,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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