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复仇记》

作者:莫 言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我们被沫洛会给逗笑啦——这两个小杂种做了什么好梦啦?瞧他们笑的,王先生说。
  阮书记一行人走了,房子里只剩下王先生、爹、我们。
  王先生顶上门,往灶里塞柴,让火着得旺旺旺!狗东西啊狗东西!大公鸡大公鸡!把一村的母鸡都踩遍啦!王先生说着。
  王先生用一根铁条插着女赤脚医生啃过两口的猪心,伸进灶膛里烤着,猪心吱吱地叫。
  他奶奶的,她不吃咱吃!起身从窗台罐子里抓出一撮盐,放在劈柴上。猪心蘸着盐末就咬,一嘴黑货,又说:喝口书记酒!喝了几大口,几大口,吃着蘸盐猪心,脸上渐渐泛出桃花红,嘴里滔滔不绝都是话。这老家伙,老驴鸟。
  知道不?老四,老阮他娘,媒婆,早年间,有名的“四大”:嘴大、奶大、腚大、脚大。她爱吃一口:黑驴鸟!
  王先生咬了一口猪心,先蘸了盐末后咬,咂一口酒,继续说:每逢羊栏集,老阮婆子——就是阮书记的亲娘!一大早就起来,搽胭脂抹粉——她的脸比腚还白——收拾好了,挎上了二升小箢斗,翘翘的,元宝形状。箢斗里蒙一块蓝包袱,包袱下一个碟子,碟子里几撮盐末。扭呀扭呀,一路和地痞流氓二赖子打闹着上了集。上集直奔东头驴肉铺。肉铺伙计狗旦子龇着黄牙朝她笑。“四大”来啦。她板着脸,对准狗旦子的脸啐一口唾沫。狗旦子嬉皮涎脸地猴上来,伸出沾满驴油的手拧着她的胸脯。干娘,摸摸大奶奶……多大的儿啦,还要摸你娘的奶子。她眯着眼。把一口口的唾沫朝着狗旦子脸上啐,身体却死不动弹,任由着狗旦子摸够了,揉搓够了,她才长吁一口气,说:儿呀,把你干娘馋死啦,快把那个东西给我。什么东西?狗旦子挤圪着眼问。装你娘的傻!那根东西!什么东西?呸!你爹那根东西。这时候,来买熟驴肉的、看热闹的闹闹哄哄挤满了铺面,都来看老阮婆子买驴鸟吃——这是每逢集日的好节目——狗旦子把那煮熟了的玩意儿用块纸包得黑一块白一块的,装腔作势地咋呼着:干娘,你可小心攥紧了,别让它跑啦!老阮婆子一把夺过那物来,袖在袄袖里,嘴里骂着:放你娘的臊辣屁!扭着屁股就走。走出铺子,把袖子往小箢斗里伸伸,把那物上蘸上盐末,趁着众人不提防,从袖子里伸出来,“哄咚”就咬一口。——听她说那物香得不能再香。那物也叫“钱肉”——中孔外圆,片片切来,可不就是铜钱形状……
  王先生“哄咚”咬一口猪心,滋咂一口酒,脸色愈红,眉眼渐渐有些麻胡,眼角上炀出黄眵,舌头也肥胖起来,说出来的话呼噜呼噜的,眼见着他是醉啦。他前仰后合地站起来,模样古怪,一脸神情难分哭与笑……咱喝了书记的酒……也就算半个书记……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种愁啊——儿行千里母担忧喝了书记的酒咱就哪学几脚书记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丝鸟儿站在高枝头——吃不愁来穿不愁二八娇娘伴俺睡在热炕头——
  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势跌倒,脖子扭几扭,我们认为他跌死啦,却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来扔到炕上。又往阮书记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壶里灌进了凉水。
  我们闭着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们,让我们撒尿,上炕去睡。
  我们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把尿滋到墙角的耗子洞里。噗噜噗噜地响着是尿往洞里灌的回音。
  我们爬上炕去,真的睡着了。
  我们做了许多梦。
  许多丢人的梦。我们的骨节咯噜咯噜地响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肉皮发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皮肉。
  我们在梦中快速生长。
  
  八
  
  天黑啦。湖水中储存的热量开始挥发,于是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彩色的温暖雾气,于是我们赤裸裸地站在湖边就感到清凉的风严肃地提醒我们的脊背,温暖的热流亲切地抚摸着我们的肚皮。
  “报仇的时候到啦!”
  “到了报仇的时候啦!”
  “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说,“我也痛恨这个阮大头、阮大公鸡、阮大肚子!”
  他们兄弟各按着我一只肩头,说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大声地叫嚣着,以至于刚吼了两声喉咙就嘶哑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哝着,我,向他们表示我对阮书记的深仇大恨。
  “好,我们带你去。”
  “你不要乱说乱动。”
  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个球,用草叶捆起来,挂在岸边一棵垂柳树上。垂柳树的鲜红的枝条直垂进湖水中。当我们把衣包挂上去时,所有的枝条都颤抖起来。我们望着它,费尽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两兄弟双腿间的肉棍子直挺挺着,呈鲜红的颜色,根部的毛儿绿油油的——宛若两支新鲜的胡萝卜,真真美丽又多情,机警可爱还透着一股愣头愣脑的傻劲儿。
  他们说:“撒点尿撒点尿涂到涂到肚脐眼儿上肚脐眼儿上预防感冒预防感冒!”
  他们玩弄着腿间的“胡萝卜”时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可我却拘谨地撒不出尿来。他们耻笑着我,等待着我,诱导着我。
  他们是如何彻底消除了暴露肉体时产生的羞耻感的呢?
  “水不凉,尿不出来就算啦吧。”
  “尿不出来就算啦吧,水不凉。”
  与昨天夜里渡湖时的情景相似:他们每人架着我一只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颈淹到他们的心脏。湖里的水层次分明:上面是温暖的,下面是冰凉的。我们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惬意,像在云团上飞翔。他们的手掌划水时,我又看到了他们指间的蹼膜。
  游到湖的对岸。身体乍一离水,竟是十分的恋恋不舍。芦苇地腥冷的空气侵袭过来,我打着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须穿过这片芦苇地,芦苇地里是毒蛇悬挂如豆角的险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骇怕,我们有办法。”
  “你骇怕不要,有办法我们。”
  他们从一棵芦苇上剥下三条叶子,要我叼在嘴里一条,他们各叼一条。
  “不管你吸气还是吹气,苇叶都会响。”
  “只要毒蛇对着你举起头来,你就把叶子吹响。”
  “只要叶子一响,毒蛇就会睡觉。”
  我试验了一下,果然不论吸气还是吹气,苇叶就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们叼着苇叶钻进了芦苇地。芦苇好茂密啊多么茂密为什么这般茂密?它纠缠我摩擦我划破了我的皮肤。湖水消逝了,四边都是涩滑冷腻。当一只蛇头像弓一般翘起来,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听到了他们将芦苇叶子吹响了。吹出了悦耳的小调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颜色稻草的温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样的爱情一块块塌陷下来,撒满了芦苇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痴,或盘结在苇茎上,或悬挂在苇叶上,发出甜蜜的梦呓。音乐还是音乐里包涵的爱情使这千千万万的毒蛇的身体放出了金黄的光辉?使它们一贯冰凉的血液也发了热?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里。我的脚踩着芦苇们纵横交错的根系,被我们踩着根的芦苇在我们身体四周哗啦哗啦抖动着,好像一个被抓挠着胳肢窝的人发出叽叽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协调嘴与腿的动作:当我吹时或是吸响苇叶时就忘了迈腿,当我想起了迈腿时就忘记了吹或吸响苇叶。——要不是孪生兄弟拖拉着我走,我早就被毒蛇们咬死啦——无论什么动物都有其讨人喜欢的时候,譬如这些青色的毒蛇身体放出温暖的黄光,嘴里嘟哝着大概与恋爱有关的呓语时,就不令人嫌恶,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们的身体,你说奇怪不奇怪?
  走出芦苇地,进入低矮的灌木丛里,猫头鹰们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时候是不是狐狸们交配的季节。蓝色的大绣球一样的笸箩花在朦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当大半块黄色的残月升起来时,它就成了闪烁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样。这不大美好,可总不能不让它睡觉吧?蝴蝶蝴蝶睡觉吧,报仇的时候来到了。
  报仇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在村头上一个稻草垛上掏了一个大洞,费去了大半夜工夫,因为孪生兄弟坚持一定要把这个洞搞得没有一丝一毫不满意的地方才罢休。我们钻进洞里,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们躺在稻草垛的心脏里,身上盖着稻草,只露着三颗圆葫芦一样的头。稻草的甜酸味儿多么好闻,像醋和酒和苇叶粽子,糯米大枣。金丝被身上盖,暖洋洋热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边上鸣叫着,还用须儿挠我的耳朵垂儿。你别挠我!痒痒,我要困觉。不许困觉……报仇的时候到啦……我听到孪生兄弟在我的两个耳朵外边一唱一和地说。
  “我们应该设一条智谋!”
  “要干掉他还不留痕迹!”
  “我有点困啦。”大毛打了一个哈欠。
  二毛几乎与大毛同时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眼皮也发沉。”
  “我们睡一会会,睡一会再起来定计?”
  “我们早该睡一会啦……”
  “不过……爹娘的深仇大恨还没报,怎么能睡觉?”
  “我们问问爹娘怎么样?”
  连我都看到那个赤身露体的女人从洞口的稻草缝里钻出来啦,稻草在她身后无声地,迅速地合起来,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的眼皮上抹着一层红色。嘴唇上涂着绿颜色。
  鬼……我想。
  这个小毛孩子是从哪儿钻进来的?她问。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吓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头——冰凉的指头——指头上生着铁一样的长指甲——戳着我的胸脯,自言自语地说着:膘还可以,生吃有点腥,还是用稻草烧熟了好吃,烧熟了,撒上盐,抹上酱,慢慢地品咂着滋味吃……
  我的心脏早就不会跳了,手脚也麻木僵直,想动弹是万万不能够啦。但我的思想还在继续,我在回忆自己的历史,究竟是从哪里来?到底要往哪里去?越想越糊涂,就这样又糊糊涂涂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时,昨夜的惊悸未消。躺着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着。一线红光从稻草缝里射进来,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阳出来了。孪生兄弟在我身体两侧仰着大睡,鼾声如雷,两根通红的“胡萝卜”从稻草里钻出来,傻不楞冬地怪诞样儿,我喜爱,连姑娘们小媳妇们老大婶子们也会喜爱,流沙嘴子村那个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爱,她的事在后边就说。
  天亮了,我撕着他们的耳朵吼叫。费了约有吃顿饭的工夫,我把他们弄醒了。
  “干什么呢!小屁孩!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屁孩你破坏我们的觉,不让我睡,为什么?”
  我说:“明了天啦。明了天啦。我们在稻草垛里困着啦。我还梦到了一个生着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说是你们的娘,现在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为什么明了天啦?”
  “怎么回事就明了天啦糊涂人啦?
  这时候稻草的霉味香味温暖极了。公鸡的腥味从垛外渗透进来。我们听到了公鸡遍体红毛,眼睛金黄,尾羽高扬翠绿,昂首挺胸遍生酸枣的断墙,撕肝裂胆般鸣叫了一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冷渗进我的牙髓,金黄的棉絮般的团团浓烟膨胀起来,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黄都是金黄……这是一种什么病呢?……俩金毛大公鸡立在我的左右,歪着头,用神秘的目光盯着我。它们还用碧绿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着我的额头。笃笃笃!笃笃笃!宛若手指关节叩着一只干葫芦。我知道进入了多么幸福的如痴如醉状态——这种状态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炼一辈子也体验不到啊——在这温存的、同时毕竟又有强有力的啄击的提示下,啄击声的启示下——公鸡的口腔里的类似刚用利刃剖开的鲜蛤蜊的味道——啄击味道的引诱下,我的体温渐渐回升,犹如遥远的潮汐声是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鸡的眼睛野蛮但没有丝毫恶意,我真喜欢它们,那么多的肠子在蠕动,肺叶粉红,忽闪忽闪的也挺好看。
  几乎是同时爆发的两声撕肝裂肺的鸡鸣把我惊动了。
  我看到了他们俩在那儿玩耍着各自的肉棍棍儿。一点也不难看,他们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说:“你别对旁人乱说不要长舌头这种事他们都干过我们的爹、爹逼我们当面表演给老阮看他说你看你的儿子我把他们教坏啦还是教好啦他捂着心口窝就蹲在草地上脸是焦黄色干牛屎像干牛屎一样我们的牛在草地上吃草……”
  他们浑身软绵绵,躺在稻草上,歇了一会儿,就坐起来了。
  大毛说:“唔,弟弟,我们怎么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是什么时候钻到稻草垛里来的?我们钻到稻草垛里来干什么?”
  二毛说:“噢,哥哥,我也想问我们怎么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是什么时候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钻到稻草垛里来干什么?”
  “还有这个狗小子这狗小子怎么也钻进来啦?他像只猫一样跟着我们干什么?”
  “你是谁你是谁?”
  我说我是我。
  他们点着头说:呀呀,我是我,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西海里的老鳖精今日娶媳妇请了池塘里的老乌龟来当陪客还请了:河蟹、井蛤蟆、沙里蛤、泥中鳅、藻间虾去吃酒。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粮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锅头”。菜有五道:一为红烧河蟹,二为清炖井蛤蟆,三为炮烙沙里蛤,四为油炸泥中鳅,五为爆炸藻间虾。还有一个汤:银耳乌龟汤。你说好笑不好笑……
  

[1] [2] [3] [4] [6] [7]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