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复仇记》

作者:莫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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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纱布包扎好阮书记的脚,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收拾好药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书记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们感觉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没了,嗓子眼里沾着黏糊糊的痰,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你不要走!”阮书记说,“锅里煮着肉,等吃过肉再走。”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睫毛。他们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凉冰凉,好像死了一样。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僵着,那两只肥滚滚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层疹子,像褪了毛的鸡皮一样。这感觉令他们骇怕。
  阮书记松开手。她立了几秒钟,咧开嘴灿烂一笑,轻轻地说:“我听您的吩咐。”
  就那样她倒退着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脸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没有。”阮书记说。
  王先生一跃而起,出奇地轻捷,立在锅旁,挪动着腿。他用一根筷子戳着猪的头说:“烂啦烂啦稀糊烂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书记说:“肉烂在汤里喝汤就是。”
  萎缩了的猪的破碎的尸体被训练有素的王先生一块一块地捞到一个缺沿的破瓦盆里。锅里汤还在沸腾。
  “吃吧,来,快些吃!”阮书记招呼着她。
  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匹警觉的母猫。
  阮书记用筷子拨拉着,挑选着,最后插定了一颗黑色的猪心,挑起来,还淅淅拉拉地淋漓着热汤,心头上连结着一块白黑的东西,像橡皮筋一样,阮书记伸手去撕,很热,嘴里唏拉唏拉的,烫的。一撕一拉一缩,终于撕下来,放到鼻子下嗅嗅,说:“糊心脂,吃了糊涂,给狗吃了吧!”顺手就撇给了狗,狗感动地跳起来,眼里夹着泪珠,烫得直龇牙,死活不顾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楞起来,融化的雪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着,狗尾巴却死劲夹在双腿之间,好像为了防备公狗的奸污。阮书记把猪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说:“大冷的夜,把你弄起来,该慰劳慰劳你!吃吧,这是猪身上最好的东西。”
  她张着手却不知如何去接。阮书记寻了一块干净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着,让她接,她接了过去,双手端着一颗似乎微微抽搐的猪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书记吹着从盆里涌起来的团团热气,侧着头,用筷子噼楞噼楞地拨拉着。他找到猪的大肠头——连结着猪肛门的那一截,夹出来放在劈柴瓣子上;他找到了两扇猪耳朵,从猪头上撕下来放在劈柴上。阮书记说:“王先生,拿我的酒来。”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里屋,从不知哪个地方摸出阮书记的酒瓶子。他们看到她看着那个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这只盛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里泡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树根一样的东西想到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阴茎很恶心猛然一惊难道是妊娠反应怪不得他像匹种猪一样整夜折腾肚皮好像要着火一样一股黑绿色的胃液与胆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这时刻起他们获得了洞察别人五脏六腑的能力。
  阮书记嘴对着瓶子口咂着那暗红色的液体,然后把沾着一层白脂油的大肠头塞到嘴里去,他的舌头搅拌着被牙齿嚼得烂糊糊的猪肠子,黑色的猪粪的气味喷进了她的嘴里,她又一次恶心。难道怀孕了?不可能啊,事后我吞了一把避孕药片,赤脚医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话。这头老公猪。他们看着那些被唾液调和成糊状物的猪肠子滑行进他的胃袋里,他的胃像个大刺猬一样,鼓鼓涌涌地活动着,很是吓人。后来他们看到他双腿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散发着浓浓的腥咸味道。
  阮书记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着猪耳朵上的脆骨,少胡须的下巴上涂着一层明晃晃的猪油,他挥挥手,说:“你们还傻看着干什么?笨蛋,快吃啊!”
  王先生扑上来。
  沫洛会扑上来。
  王先生搬起了半个猪头。
  沫洛会拽下了一条猪腿。
  猪油表层虽冷,但里边还是奇烫。王先生的腮帮子被猪的腮帮子烫红了。带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里打着滚难以下咽。他搬着半个猪头,流着浑浊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盆,沫洛会每咬一口猪腿,王先生的身体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烂的牙齿,把没嚼烂的肉咽下去,抻着脖子硬往下咽。他们看到那团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处有一个弯,那团肉就卡在弯那儿。
  现在,除了沫洛会之外,大家都看着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鸡爪一样的手还死死地抠着那半个猪头。
  “憋死这个下作的老狗!”沫洛会痛骂着。
  “给他捶打捶打!”阮书记命令沫洛会。
  沫洛会加快了撕咬猪腿的速度。
  “你听到没有?”
  沫洛会塞满猪肉的嘴呜噜着。他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对准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里咕噜一声闷响,一团肉喷出来,在地上乱鼓涌,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那条瘦狗冷不防蹿上来,把那团肉吞了。
  王先生醒过来,先看看盆,然后啃猪头。
  阮书记瞥一眼捧着猪心无语的女赤脚医生,脸上泛起红晕。
  “你们两个,也来吃!”阮书记招呼着孪生兄弟。
  他们胆怯地透视着阮书记的大脑和胸腔。那满满一壳子白豆浆一样的脑子蠕动着,蠕动着……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图像在深蓝色的帷幕上飘荡着。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无所依附。炎热的夏夜……点燃的艾蒿……点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摆在炕前地下,冒起缕缕青烟。香气扑鼻,蚊子避在阴暗的角落……飘舞的窗前树影。一个皮肤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在炕上翻滚着……两只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们叫唤着——每只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样敲打着他们的脑袋,使他们耳中轰鸣,心跳加速,热血往脸上冲……一个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们看到,一种缅怀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凄凉的情绪从容不迫地爬进了他的脑海……
  阮书记轻轻地叹息着,用怜悯的目光扫着他们的脸,说:“来呀,大毛、二毛,过来吃……”
  他亲自动手,选了两块最好的瘦肉,用手托着,招呼着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听到对方的饥肠在肚皮里辘辘地响。那个裸体女人的形象执拗地在他们眼前晃动,有时就在阮书记的脸上晃动。她一只手托着一只奶子对着他们微笑着,奶子上尽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声轻轻地冲击着他们的嘴唇。他们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他们在家里无时无刻不看到的女人。他们想起了爹的话:她就是你们死去的娘!
  他们好像在看着阮书记的脸,但实际上在看着他们的凄凉地微笑着的娘。
  “这两个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书记同情地说。他把两块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会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飞快地向那两块瘦肉扑去。
  “混蛋!”阮书记怒骂着,“吃着盆外的盯着盆里的!”
  阮书记抄起劈柴对那两只手砍去,他们缩手飞快,劈柴砍在盆沿上,发出咯叭一声脆响。盆边上砍出了一个豁子。盆里上冲的蒸气已经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猪油。灶里的火已成黯红的余烬,满锅明油,微微地波动。夜已很深了,没有风,河里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浓重地嘟哝着。
  房门被撞开,寒气猛烈冲袭,使人精神爽朗,头脑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门当中,脸色青紫,满面都似愤怒。嘴上却绽着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们在爹的冷笑声中颤抖着,身体使劲挤靠,恨不得融为一体,恨不得缩进尚有余热的锅灶里去。
  还是阮书记说:“你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屋里就这么点热呼气,全给你放跑啦!”
  爹斜愣着眼看阮书记。
  阮书记说:“伙计,你认为我很不敢动你的毛梢吗?”
  沫洛会骂道:“快你妈的进来!你装什么疯癫!狗日的!”
  他们看到爹缩起脖子,脸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会搡了爹一膀子,然后,一脚把门踢上。
  爹的眼绿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里的情景。他径直走到盆前,抓起那两块精肉,死命往嘴里捅着。
  “这是阮书记给你儿子挑的,我们都捞不到吃!”沫洛会愤愤不平地说。
  “呸!”爹把一根肉里的筋络吐到沫洛会衣襟上,爹的一句话消融在满口的烂肉里,他们分辨清楚,爹骂的是:“少来狗仗人势!”
  阮书记摇摇头,侧脸对女赤脚医生说:“这样的爹也算个爹?”
  爹却说:“我不算他们的爹谁算他们的爹?你说,谁算他们的爹?是你吗?”
  他们的爹怒气冲冲地嚷着,嘴里的碎肉渣子喷到了阮书记肥厚的脸上。
  王先生吓得够呛,语不成句地说:“老四,老四……你发什么癫狂……”
  阮书记宽厚地笑着,说:“你快吃吧,没人抢你的儿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儿子,没人抢你的,只不过,碰到你这样的爹,他们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着。
  “我心疼个屁!”阮书记说:“我不跟你⺻嗦!你也该让他们吃肉!”
  他们的爹撕了一块肉扔给卧在墙边的狗,狗兴奋地呜呜低鸣。
  阮书记说:“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两个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捞不到这差事!你爷爷那辈子干过多少坏事?你爹也干过黄皮子!有多少贫雇农都在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你小子蹲在这儿大块吃肉!你仔细着点!”
  “大毛二毛,快过来吃肉!”阮书记喊着。
  他们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好像两架骷髅。脚上是破草鞋,腚上是破单裤,赤着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间胡蹦瞎跳。
  他们站在盆边,两个肚子一齐鸣叫。
  爹看着他们,竟然叹了一口气,说:“吃吧,狗杂种……”
  得到爹的许可,他们伸出鹰爪,不择粗细肥瘦,抓起肠子吞肠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满屋里响彻他们因激烈进食发出的喘息声。
  他们的肚子眼见着就鼓起来,鼓得很大很圆。
  女赤脚医生说:“不能让他们再吃了,胃要撑破的。”
  其实盆里也只剩下了骨头。他们抱着骨头到灶边,用斧子把骨头砸破,然后歪着头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样。
  连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铁勺子撇锅里的猪油喝。最后,他们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样。
  他们心满意足地蜷缩在灶口,眯缝着眼睛,听着肠胃积极工作的声音,几乎同时张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里也渐渐寒冷起来。所有人的眉眼也渐渐模糊了。
  “这两个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阮书记坚定地说。
  沫洛会说:“这两个货,长大了也是个下三滥!种不好!”
  他们看到爹没有生气,甚至重复一句沫洛会的话:“种不好!”
  “你不许折磨他们!”阮书记说,“否则我就毙了你!”
  他们没听清爹呜噜了一句什么,便紧紧地依偎着,香甜地睡过去啦。
  
  七
  
  “我们知道村里好多人都议论我们。”大毛有些不高兴地说。
  “议论我们过去的事,谁说了什么我们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兴地说。
  “谁想什么我们也能猜到一半。”
  “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也能猜到一半。”
  “本来我们能全猜到的。”
  “后来我们发疟疾她给我们吃了毒药。”
  “一种红色的小药丸。”
  “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毒药都是甜丝丝的。”
  孪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我说着同样意思的话。他们嘴里有强烈的野蒜的味道。他们倒在草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们,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揉着眼睛,不高兴地说:“困觉困觉,困起觉来再说。”
  他们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我夹在他们中间,睡不着,就仔细地听他们一唱一和地说梦话:
  那天夜里,他们认为我们睡着了——其实我们没睡着,哥,我们是吃肉吃累了——我们吃肉吃醉啦,坐着歇息哩——肉在我们肚子里唱歌——我们的肚子像石磨一样忽隆忽隆响着——一古嘟一古嘟的没嚼烂的猪肉爬到喉咙里来,我们舍不得浪费,呜呜啦啦地嚼几口,又咕咚一声咽下去啦,这时候满嘴里都是黏稠的猪油——老阮的目光在我们身上转悠着。照到哪里哪里亮。弟弟,唔,哥哥。——无边无沿的可怕可厌又诱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对虾一样的景象在我们的面前游荡着——像一层薄云,丝丝缕缕,透出湛蓝的底色,有时破一个洞,洞里出现清晰的图景,黑红的心脏在洞里急一阵慢一阵地跳动着——这是谁的——还出现过粉红色的、表面布满针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面上的蠢蠢欲动的海蛰皮——这是谁的肺——哥哥,唔,弟弟。我们听到了属于我们死去的亲娘的叹息声。我们看到娘像只斗笠大的黑蝙蝠在众人的头顶上飞翔着,我们确切地感觉到肉翅膀扇起来的阴凉的风。可他们全都不知不觉,这群混蛋!弟弟,我们那时候是有如此之神气吗?是的,哥哥,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神。娘吱吱哟哟地叫唤着。对,叫声很尖,直扎耳朵眼里。我们的心被那叫声扎得一拘紧紧连着又一拘紧。拘紧拘紧又一拘紧。拘紧的滋味可真是难熬难捱。娘娘娘可怕的亲娘。娘娘娘可怜的亲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冻坏了……他们悲楚地叹息着……夏天,她是多么丰满,翅膀厚敦敦的,像海带菜的颜色,明晃晃,如同涂了一层牛油……娘在夏天里牛皮哄哄,蚊蠓蛆虫不能把她来阻挡……娘在夏天的夜里从来不穿衣服……夏天的夜里我们看到她时她总是赤身裸体……像个熟透了的香瓜……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猪……俩奶子像俩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唤着,逗着我们,吸引着我们……Ma——Ma——Ma——我们的心发出这样的叫唤……哥哥,我很难过……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们多么想扑过去,坠在亲娘的奶子上……我们哭了……很伤心,鼻涕流到嘴唇上……这时候娘走过来,娘从梧桐树上摘了两片大叶子,轻飘飘地飞到我们眼前……娘变成了一只大蝴蝶,梧桐叶是她的绿翅膀。她用翅膀为我们揩鼻涕……她在众人的头上飞舞着,把一层又一层的坏运气覆盖在他们头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对对对,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冰雪覆盖着那几间小屋,灶膛里重新塞满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着锅底,小屋里温暖如春天,我们集中精力消化着腹中的猪肉,肉汁渗入我们的血液,变成我们的肌肉、骨骼……火在烟囱里呜呜叫,风在烟囱里呜呜叫……他们都痴痴迷迷地看着灶膛里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虱子蠢蠢欲动,他痒得抓耳挠腮,忍无可忍便解开裤腰带,把一把一把的虱子抓出来扔到灶膛里去。火暗了一霎,紧接着又明亮起来,灶膛里噼噼叭叭地响着,是虱子们在爆炸。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他们都紧张地抽着鼻子……阮书记骂王先生是个老狗东西胡闹竟然烧虱子,王先生挨了书记的骂显得很高兴,哈哈地笑着,连山羊胡子都哆嗦。他从里屋里抓了一把“六六六”药粉撒在裤裆里,沫洛会说老贼当心把老鸡巴头子药烂了。他们都笑了,龇出漆黑的牙齿。只有她不笑……她脸上没有血,嘴唇的颜色像干枯了的桃花瓣儿的颜色,眼睛冰凉冰凉,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团漆黑。还有几线白,精细细儿。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团漆黑啦。挺像两块浸在凉水里的黑鹅卵石。更像两只明盖的屎壳郎。我们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只奶头上生着一颗小豆粒那么大的瘤子,奶子遮掩着她半个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东嗅嗅西闻闻,还跷起后腿借着墙角啦树根啦什么的胡乱撒尿。你说是只小牙狗子?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么撒尿你也不是没见到过。我们不是说她的心吗?不是没说她吗?难道说人是个母的,心可以是个公的?可以是个小牙狗。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小母狗呢?弟弟,我们不要争啦!好哥哥,我不和你争啦……她双手端着那块白劈柴,劈柴上放着那颗已经乌黑了的猪心。她为什么不吃……她的头脑子一团浆糊……阮书记笑着说你发愣怔快把它吃啦不用愁什么都不要发愁一切有我给你做主入党啦回城啦上工农兵大学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几乎一团漆黑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这光彩是房檐上冰凌子的光彩,很凉很凉……真难过……好难过……她低下头,咬了一口猪心。我们亲眼见她咬了一口猪心。她的嘴里填着猪心真难看。她的左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随着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随着向右上方歪去。就这样就这样突然间突然间她眼里咕嘟咕嘟涌出了泪,泪水是黄的,好像是马尿色,沿着她鼻子两边的沟流进了她的嘴里……我们看到她光着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滚,披头散发,骑着大白马……她又咬了一口猪心……图像在她头上三尺活动着,闭着眼也能看到……她捂着嘴跳起来,拉开门冲出去……冷气吹着我们的肩膀……她站在门外的雪地里,弯着腰,哇哇呕吐着。她把吃下去的黑东西吐在洁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样。明天早晨我们看到啦,确实像臭狗屎一样……她的呕吐声那么响亮。因为是静极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里外的雪上困难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我也听到啦。是只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块。像老王奎家的细腰狗咬的。明天我们去捉它吗?——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呕出来。呕出来被狗刁走啦?——爹的嘴又撇起来啦。看到啦,阮书记起身出去,把她搀回来啦——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劈柴上——我该回去啦,她掏出一块叠成方块儿的手绢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后站起来穿大衣——沫洛会抱两捆劈柴,我们一起走,老阮说,要尽心饲养,不能让它们全死光!说猪呢。猪在土坯房里挤成了堆,只有那只怪诞的母猪站在一旁!歪着颗母狼一样的头。——一行三人:女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昏昏沉沉在前走,连两个大奶子都为呕吐时冻得变成冰凉。阮书记瘸腿跟在她腚后嘴里絮絮叨叨,抱着两捆劈柴胳肢窝夹着红缨枪的沫洛会跟在最后边有些瞌睡脚下发滑摔在雪窝里啃了一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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