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赏诗浅议

作者:林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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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这是唐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组诗中的句子,谓其避黄巢之事隐居中条山王官谷,但以赏诗为功,乃至可与汉武帝麒麟阁所图诸功臣相媲美。诗之本意自是弃绝仕途利禄浮世荣枯,而以吟赏自娱,却也端的以赏诗家自许,甚至自夸。且不说《二十四诗品》著作权之归属,只就他的《与李生论诗书》《与王驾评诗书》《与极浦书》《诗赋》等诗评文章,也可以看出他于赏诗确有独到之处,故知“第一功名”云云,信非狂言也。
  我国素有诗国之称,赏诗活动是国民文化生活的重要内容,赏诗功力也是国民文化素质的重要标志。《吕氏春秋》云:“有夏歌辞,实启风骚。”我国诗歌滥觞于上古歌谣,至《诗》《骚》而成江河,潢然流溢于历代社会生活。诗歌不仅是文化生活中的主要食粮,而且是政治活动中的必要工具。在长期的诗歌创作、批评、欣赏的实践中,产生了一整套的诗歌理论。诗作论、诗评论、诗赏论,成了诗论的三维,构成整座诗学大厦。中国诗学三维中,诗赏论实是大厦之基础。而在现当代的诗论研究中,却成了最薄弱的一环,故最应引起学人的重视与探索。
  早在三十年代初,就有人指出:“现在文坛上所谓文学创作之讨论,文学批评之研究,早已引动了一般的视听。而文学欣赏的问题,竟是寂寂无闻!”(胡云翼《文学欣赏引论》,见上海亚细亚书局一九三年版《文学论集》)七十年过去了,如今文学欣赏的问题,不能说“寂寂无闻”,但可以说进步不快,步履蹒跚。八十年代初,社会上刮起了“鉴赏”的热风,出版的鉴赏集、鉴赏辞典充斥市场。所谓“鉴赏”,仍多停留在对古代作品的疏解,真正从理论上加以升华,总结出一些鉴赏规律,可以说创获无多,依然未能理出民族化的鉴赏理论体系。不过,一阵热风,还是吹醒了理论界。此前的文艺理论著作,大都未曾涉及鉴赏问题,自八十年代以后,理论著作中出现了论述鉴赏的专章,这说明情况有所改观。鉴赏论不再为创作论、批评论所取代或掩盖了。
  诗论三维——诗作论、诗评论、诗赏论,在古代诗论家的阐述中,往往混为一谈,或谈到一块,未曾加以厘定,故统名之曰“诗话”。随着文学观念的变革,文学理论的发展,我们已可以将诗论三维,从理论上加以区分,使之成为相对独立的学科。黑格尔说:“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美学》第一卷第四十七页)。也可以说一切艺术活动都离不开想象,诗歌也莫能例外。如果说诗论三维有其统一性,那就是都离不开艺术想象。然而,诗作、诗评、诗赏三维之艺术想象又各有特色,诗作通过浮想创造出诗的意境,诗评通过推想判断出诗的意旨,诗赏通过联想引发出诗的意味。三维之间虽有主观与客观、情感与理智、综合与分析等条件与方法的差别,但其中任何一维,在进行艺术想象的过程中,往往要借助其他二维,或以其他二维作为参照数。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古代诗论多作综合评述,而未曾条分缕析,犹如综观鼎鼐,而未独视三分之鼎足也。随着文艺科学的发展,将诗论三维分而治之,已显得十分必要,学科之分,始能使之臻于邃密,从而促进其发展。
  在以今之文学观念重新审视我国古代赏诗理论时,本文只着重探讨赏诗理论之尚用特性,及其对创作之指导,对批评之影响,意在唤起对赏诗理论研究的重视。
  
  一、赏诗论之尚用特性
  ——改造诗境使之为我所用
  
  诗歌意境,“思与境偕”(司空图语),“物我两忘”(王国维语),其思想与艺术两个对立统一的方面,可以分开说,却不可割裂开。然而一首诗到了读者手里,在鉴赏活动的过程中,情况却十分复杂,作品主客观的统一,通过一系列的联想活动,重新统一于读者的主客观之中,自然会发生偏差和失衡。作品的意境对读者的联想,固然有启发的作用,但由于读者与作者主客观因素的差异,往往会导致有时启而未发,有时约而失制,出现双重主观与双重客观不能完全叠合的情况,从而产生出不尽同于原作的新意境,这就是诗歌鉴赏的再创造。谭献之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话》),正指出读者在鉴赏过程中的这种再创造,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古今皆然的普遍规律。
  作品与鉴赏之双重主观与双重客观,在同一时代尚且无法叠合,在不同时代则更易于发生错位。不同时代的不同的思想观念与社会情况,在鉴赏再创造中必然有所反映,也就是说,必然打下鉴赏者的时代烙印,所以一部《诗经》,在不同的时代,各有不同的鉴赏与诠释。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文学观念,这不同的观念,也必然要反映到鉴赏再创造中来。先秦理性精神时代之重实用,两汉儒术独尊时代之重教化,魏晋六朝文学自觉时代之重审美,唐宋以来文学繁荣时代之尚用与审美并重,这是历代诗歌鉴赏理论的演进过程,也是具有我国民族特色鉴赏理论的内涵。这其中尚用精神,似乎与所谓纯文学观念有点扌干格,然而这种精神却自始至终贯注于我国历来诗歌鉴赏理论与实践之中。
  “诗三百”一般认为创作于西周初期。《孟子·离娄》云:“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或据此以推断“诗三百”皆春秋以前作品(见李维《诗史》)。从上古歌谣,如《卿云歌》《南风歌》等,至“诗三百篇”,以今之文学观视之,绝大多数是地地道道的文学作品。而“诗三百篇”在先秦两汉时代,却成了政治和经学的附属品,被施用于交际与教化。
  所谓先秦,一般指春秋战国时期。春秋之“赋诗言志”,通常指诵他人之诗,言自己之志;倘在外交礼聘的场合赋诗,则是言一国之志。这种“赋诗言志”,是借前人之诗,断章取义,以切合己志,称颂或晓谕交际的对方,《左传》中记载了不少这类事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就记载了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随从并赋诗的情况,子展赋《草虫》,伯有赋《鹑之贲贲》,子西赋《黍苗》,子产赋《隰桑》,子大叔赋《野有蔓草》,子石印段赋《蟋蟀》,子石公孙段赋《桑扈》,诸臣赋诗,意在促进郑晋两国的友谊。其所赋之诗,今仍流传于“三百篇”之中,倘细按之,其牵强附会之处,直欲令人发噱。然在当时,如此读诗、用诗,不仅十分正常,而且十分必要。所谓“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断章取义成了春秋赋诗言志的规律。所谓“言志”不同于“作诗言志”,实际是喻志。正如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说的:“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虽然赋的是他人之诗,可在其赋诵之时,诗意已被改造过,犹如冬虫夏草之发生蜕变,也就成了赋者再造之诗了。正如劳孝舆《春秋诗话》所云:“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诗;彼人之诗,此人可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在断章取义赋诗言志的时代风尚之中,学诗诵诗,便成了交际的重要手段,所以孔老夫子提醒他儿子孔鲤:“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由此可见,先秦之赏诗,类皆注重其实际功用。这种赏诗法,经历两千多年,至今犹存回澜,今人之以古诗阐述哲理的所谓哲理诗的再创造,便是属于断章取义不作而作的鉴赏。
  两汉时期由百家争鸣转向独尊儒术,“诗三百”也成了儒家经典,后人称为《诗经》,与《书》《礼》《乐》《易》《春秋》合称为“六经”。“六经”是宣传礼治教化的教科书。《荀子·儒效》云:“圣人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孟子·万章》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论语·阳货》云:“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儒家祖师的这些教条,都成了汉人说诗的金科玉律。《诗经》也就成了儒家教化的工具,名之曰“诗教”。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其对于“诗三百”作品的鉴赏,多从政教伦理方面去联想和比附,如《诗经》第一篇《关雎》,便被附会为所谓“后妃之德”(《诗》毛序》)。为了达到教化的目的,其于诗作的鉴赏与解读,颇多穿凿附会,其鉴赏联想有时竟不受诗之意境的制约。这种穿凿附会的“诗教”,也是一种尚用的鉴赏,虽然有背于艺术规律,但在我国的诗歌鉴赏史上却未曾绝迹。现当代过分强调文艺的宣传教育作用时,也常有不受意境制约的比附,因而出现教条化的倾向。
  东汉后期,随着儒家思想统治地位的动摇,道家思想开始流行,个体性从社会性当中取得相对独立的地位,富于创作个性的文学,也就从经学中游离出来,取得独立的地位,并受到普遍的重视。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其所谓“文章”,主要是指文学,当然包括诗歌。曹丕之《论文》,标志着文学观念已发生重大变革。从此文学便进入自觉的时代,产生了以诗文为主体的杂文学观念。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诗歌鉴赏由诗外的尚用转向诗内的审美。陆机《文赋》之叙创作与鉴赏,正是这种新文学观念的具体表现。其写创作浮想是:“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写鉴赏联想是:“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创作之浮想联翩,是不受时空限制的,而鉴赏之触类联想,正是创作的逆转,同样是不受时空限制的。陆机已经注意到艺术想象活动的自身规律,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说得更为清楚:“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这已经抓住鉴赏联想的特性,同时还注意到鉴赏与创作的差异,即所谓“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这就是因为个性差异而引起的偏执,因而创造与再创造的双重主观与双重客观无法叠合。钟嵘《诗品·总论》提出诗歌鉴赏中的“滋味”说:“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魏晋六朝这种诗赏论,可称之为审美鉴赏,更注重诗歌意境的艺术美感。这是对于尚用鉴赏观的逆转,但转向过了头,便会只注重于艺术美而忽略思想性,从而造成形式主义的流弊,这也是“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的偏执。现当代唯美主义的文艺鉴赏观,倘追溯其源,可直指六朝的审美鉴赏。
  唐宋以后的鉴赏论,往往游移于尚用与审美之间,或重尚用,或重审美,或两者并重,各因时而异,也因人而异。但从整个诗歌鉴赏史观之,尚用之鉴赏观实居于主导地位。这或者是因为我们中华民族过于看重功利所致,却正构成我国诗赏论之尚用特性。
  (因版式原因,此处空行,接下页。——编者)
  
  二、诗赏论之辅助创作
  ——赏诗经验成了作诗秘诀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序
  这两句话颇能说明鉴赏与创作的关系,即赏诗有助于作诗。从思维的导向说,鉴赏是创作的逆转,由作品引发出联想,构成双重主观与双重客观交叉的艺术境界;而创作则往往包含着鉴赏的回转,由对作品的联想经验,启发创作的构思,从而创作出更为丰满的艺术形象。可见,鉴赏与创作二者在形象思维方面是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的。惟其如此,所以说“鉴赏是创作的逆转。故最完全的鉴赏,与创作有同等的意义”(丰子恺《艺术的鉴赏》),说“文学鉴赏是创作与批评的基础。而创作者,创作前应该欣赏其他作家的作品,翻过来又是欣赏自己的创作,欣赏与创作是互为因果了”(胡云翼《文学欣赏引论》),都有一定的道理。当然,诗歌创作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其灵感主要源于生活,鉴赏经验只是有助于创作的构思与表达。不过这里所要说明的也只限于鉴赏对创作的辅助作用。
  在我国,诗歌鉴赏经验更有直接作用于赋诗者,或借用诗句,或化用语词,或移用意象,无不得益于赏诗经验,而成为作诗的常用手法。
  诗句的借用。古代赏诗之再创造,最简单的莫过于借他人之诗言自己之志,恰如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先秦之赋诗言志断章取义就属于这种情况。鉴赏中的断章取义,不仅为诗评家所引据,也为诗作家所袭用。即便如李太白这样的大诗人,有时也会将前人的诗句完整地搬到自己的诗中,如谢罣的“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李白便借作“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谢罣的“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观朝雨》),李白又移作“我吟谢罣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这种移花接木的情况,在诗歌创作中是屡见不鲜的。采摘他人诗句插入自己的诗作,这不是抄袭,而是经过鉴赏再创造,注入己意,化为新作。更有全诗皆借用他人诗句者,号称“集句”。自宋以来,“集句”渐成诗歌创作中的一种手段和方式,或集一家之诗,或集诸家之句,融而化之,缀为自家诗作。北宋王安石可称得上是集句的能手,集成不少诗作,在《王临川集》中,其“集句”诗单独列为一类。今特举二首,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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