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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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伊比埃塔吗?”
  “是的。”
  “你先在这里等着。过一会儿再来找你。”
  他们出去了。比利时人和两名狱卒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人。我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事,但是我宁愿马上了结算了。我听到了时间相隔几乎一样的阵阵排枪声。每听到一阵枪声,我都禁不住发抖。我想喊叫,想揪自己的头发。但是,我咬紧牙关,双手插在口袋里,因为我要保持清白。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来找我,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那里一股雪茄味,并且热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有两名军官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们的膝盖上放着几份材料。
  “你叫伊比埃塔吗?”
  “是的。”
  “拉蒙·格里斯在哪儿?”
  “不知道。”
  讯问我的那个人是个矮胖个儿。在他的夹鼻眼镜后面是一双冷酷的眼睛。他对我说:
  “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他站起来,抓住我的两条胳膊,用一种简直要一口把我吞掉的神气看着我。同时,他还使尽全力绷住我的二头肌。这倒不是为了弄痛我,而是他耍弄的把戏。他想要制服我。他还认为有必要往我脸上喷吐他那污秽的浊气。有好一阵,我们两人保持着这种状态。可是我只想发笑。要想吓唬一个即将去死的人,必须使用更多的手段。现在的这一套不管用。他猛力推开了我,又坐了下来。他说:
  “拿他的命来换你的命。你要是说出他在哪里,我们就饶你一命。”
  这两个用马鞭和皮靴装扮起来的家伙,毕竟也是就要死去的人。比我稍晚点,但不会很久。而他们却专管在那些纸堆里寻找一些名字,然后把另一些人抓进监狱。或者消灭他们。他们对西班牙的前途和别的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活动在我看来都很令人反感,而且非常可笑。我再也没法设身处地替他们想像了,我觉得他们都是疯子。
  那个小胖子一直盯着我,用马鞭抽打着他的靴子。他的一切动作都是精心设计好的,样子活像一头凶猛活跃的野兽。
  “怎么样,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格里斯在哪儿,”我回答,“我原来以为他在马德里。”
  另一名军官懒洋洋地举起了他那只苍白的手。这种懒怠的姿态也是故意的。我看透了他们耍弄的全部小把戏,并对世上竟有人以此为乐感到惊愕。
  “你还有一刻钟可以考虑,”他慢条斯理地说,“把他带到内衣房内,过一刻钟再把他带回来。如果他顽固地拒绝交代,那就立即枪毙。”
  他们对自己做的一切很清楚。我先是等了整整一夜。后来,在他们枪决汤姆和儒昂时,又让我在地窖里等了一个钟头。现在,他们又把我关到内衣房里。这些阴谋诡计他们大概是昨天就策划好的。他们以为,时间长了人的神经会支持不住。他们企图这样来征服我。
  他们失算了。在内衣房里,我感到自己虚弱无力,于是坐在一条板凳上,并开始思考起来。但不是按照他们的吩咐思考。当然,我是知道格里斯在哪里的。他藏在离城四公里的表兄弟家里。我也知道,除非他们对我用刑(但是看来他们还没想这样做),否则我绝不会透露格里斯的藏身之地。这一点是明确无误、肯定无疑的。对此我再也不去多想了。只是我很想弄懂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出卖格里斯。为什么呢?我已经不再喜欢拉蒙·格里斯了。我对他的友谊和我对贡莎的爱情以及对生存的企求,在黎明前片刻都已经同时消亡了。当然,我始终是尊重他的,他是一条硬汉子。但并非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同意替他去死。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生命价值更高。任何生命在这种时候都是没有价值的。他们让一个人紧贴墙站着,然后开枪射击,直至把他打死为止。无论是我,是格里斯,还是另外一个人,都没有什么区别。我很明白,他对于西班牙的事业比我有用。但是,无论西班牙,还是无政府主义,我都嗤之以鼻。因为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了。然而,我在这里,我可以出卖格里斯来换取自己一条命。可我拒绝这样做。我觉得这样有点可笑,因为这是顽固。我想:
  “难道就应该顽固?……”
  这时,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劲油然而生。
  他们来找我,把我带回两名军官那里。一只耗子从我们脚下穿过,逗得我开心。我转身问一个长枪党徒:
  “你看见耗子了吗?”
  他没有回答。他脸色阴沉,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很想笑,但是克制住了。因为我怕一旦笑出了头就止不住了。那个长枪党徒有一撇小胡子。我又对他说:
  “把你的小胡子剃掉吧,傻瓜。”
  我觉得,他活着就让这些须毛侵占他的面庞,真是不可思议。他随便地踢了我一脚,我就不做声了。
  “那么,”胖军官问,“你考虑了吗?”
  我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在欣赏几只稀有的昆虫。我对他们说:
  “我知道他在哪里。他藏在公墓里,在一个墓穴或掘墓人的小屋里。”
  我这是想捉弄他们一下。我想看着他们站起来。束紧皮带,然后急忙下达命令。
  他们跳了起来。
  “走。莫勒,去跟洛佩兹中尉要十五个人。你呢,”矮胖子对我说,“假如你说的是实话,那我说的话是算数的。如果是捉弄我们的话,那就饶不了你。”
  他们在一片喧闹声中出发了。而我则在长枪党徒的看守下平静地等待着。我不时地发笑,因为我在想过一会儿他们将要发作的样子。我感到自己既糊涂又狡猾。我在想象,他们如何把盖在墓上的一块块石板撬起,然后打开每个墓穴的门。我仿佛是另一个人在想象这一切:因那个顽固的企图就此成名的俘虏,那些神色庄重留着小胡子的长枪党徒,以及那些身穿制服在坟墓之间来回奔跑的人;这一切都让人忍俊不禁。
  过了半小时,矮胖子一个人回来了。我以为他是来下令枪决我的。别的人大概都留在公墓里了。
  军官看着我。他一点尴尬的样子都没有。
  “把他带到大院和别人呆在一起,”他说,“等军事行动结束后,由普通法庭来决定他的命运。”
  我以为自己没有听懂,于是问他:
  “那么你们不……不枪毙我了?”
  “至少现在不。以后么,就不关我的事⺻。”
  我始终没有明白。我问他:
  “那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士兵就把我带走了。在大院里有一百来个俘虏,还有妇女、孩子和几名老人。我开始围绕中间的草坪走起来,简直感到莫名其妙。中午,他们让我们在食堂吃饭。有两三个人和我打了招呼。我大概认识他们,但是我没有和他们搭话。因为我连自己在哪里都搞不清了。
  黄昏,又有十来个新俘虏被带到大院里来了。我认出了面包师卡西亚。他对我说:
  “好小子,真走运!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他们判了我死刑,”我说,“可是后来他们又改变了主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是两点钟逮捕我的。”卡西亚说。
  “为什么?”
  卡西亚并不参与政治活动。
  “我不知道,”他说,“他们把所有和他们想法不同的人都抓起来了。”
  他放低了声音:
  “他们抓到了格里斯。”
  我开始发颤: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他自己干了蠢事。星期二他离开了表兄弟家,因为他已经听到一点风声。他可以藏身的人家还有的是,但是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他说:‘本来我可以藏到伊比埃塔那里去的,但是既然他已经被捕了,我就藏到公墓去算了。’”
  “公墓?”
  “是啊,真蠢。显然,他们今天早晨去过那里,这本来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他们在掘墓人的小屋里抓到了他。他先向他们开了枪,他们就把他打死了。”
  “在公墓!”
  我开始晕头转向,终于摔倒在地。我笑得那么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选自《萨特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1萨拉戈萨,西班牙一省会。
  2芒扎尼亚葡萄酒是西班牙名酒。
  3巴伦西亚,西班牙一城市。
  4格拉纳达,安的列斯群岛中的岛屿。
  5毕·伊·马加尔(1824~1901),西班牙历史学家、政治家、哲学家。曾任西班牙第一共和国时期的总统。
  6加的斯,西班牙南部一滨海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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