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恐怖”中的“快感”

作者:仵从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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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我想要爬出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了那个真正令人恐怖的东西。我向上仰望,在蛛网密布的阴暗中我看见了它:它在一个角落里——这角落是在顶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它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十英尺的高处。当我刚才顺着绳子溜下来的时候,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碰到了它。
  “它初看上去像是一个白色格子架。后来我看清了,这个格子架的一部分原来是由人的一副完整的骨骼组成的——那骨骼显得高大粗壮,很像一个武士的遗骨。有一种苍白而干枯的东西从尸骨的头盖骨里长出来。它看上去像是一副古怪的鹿角,它的尖梢是无数长长的带子一样的卷须。那些卷须向上方爬伸,直到墓穴的顶部。当它们攀援上升的时候,也一定就把这具骷髅或者尸体提起来,和它们一道上升。
  “我用手电筒照着它仔细检查那个怪诞的东西。它一定是某种植物,而且显然是在头盖骨里面生长发育出来的。有一些分枝从裂开了的头顶上长了出来,另外的一些分枝则从眼眶、口里和鼻孔探伸出来,再向上延展。这个亵渎神灵的东西的根须向下延伸发展,在每一块尸骨上像网络似的交织在一起。甚至连脚趾骨和手指骨也被它们缠绕住,成为扭曲盘结的一个个线圈下垂。最可怕的就是从脚趾尖长出来的那些根须又扎在另一个头盖骨里。它们带着断裂的根系的碎块,在正下方摇摇晃晃地悬挂着。在这个角落的地面上,到处散布着掉落下来的骨头……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全身虚弱乏力。人与植物的那种混杂相处的情景既令人憎恶又让人费解。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开始攀住绳子,在心情焦灼中匆匆地往上爬去。当我爬到一半的时候,这个样子可恶的东西却使我着了迷。我不由得停了一小会儿去琢磨它。我猜想,一定是我向它倾斜得太快,使得绳子开始摇晃起来,我的脸轻轻地撞上了头盖骨上方的那根枝条。那些枝条的表面是鱼鳞状的,可是它的形状却和鹿角一样。
  “有什么东西断了——可能是那些分枝上的豆荚一类的东西。一团密集的珍珠色粉尘笼罩在我的头部周围。它很轻,很细,没有什么气味。粉尘落在我的头发上,飞进我的鼻孔里,扑进我的眼睛,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弄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尽力抖掉它,然后我继续往上爬,最后挣扎着从洞口钻了出来。……”
  为了想把那件可怕的怪事的前前后后一一交待清楚,法尔莫似乎作出了巨大的努力。这对他是一桩过于沉重的负担。所以,当他讲完了这些话,法尔莫立即又陷入语无伦次的咕咕哝哝之中。他那不可思议的疾病又复发了。他时而狂言呓语,时而痛苦呻吟,时而又有一阵短暂的清醒。
  “我的头!我的头!”他低声咕哝。“我的脑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在变大。我告诉你,我能够感觉得到,它就在那儿。自从我离开那个葬尸坑,我就没有一刻安逸过。……我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自从……它一定是古代的魔鬼植物的种子。……这种子扎下了根……它正在裂开我的头盖骨,深入到我的脑袋里面去。它是一种从人的头盖骨里生长的植物——就好像从花盆里长出来似的!”
  可怕的痉挛再次发作。法尔莫在索恩的怀抱里难以控制地翻来翻去。由于痛苦,他不断地发出一声声撕肝裂胆的尖叫。索恩看着旅伴的惨状,心里万分震惊。他忧心忡忡,放弃了想要制止他的全部努力,只好再采取皮下注射的方法。索恩费了很大的劲,设法给他注射了三倍的剂量。注射之后,法尔莫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两只呆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鼾声如雷地躺在地上。索恩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球已经鼓起,好像就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似的,这使他的眼睑即便在他入睡以后也不能闭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法尔莫的头颅里把他的眼珠子挤出来。畸形的容貌使那绷紧了的脸孔显示出疯狂的恐怖之色。
  索恩突然感到虚弱和惊惧。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荒诞的梦魇的罗网紧紧地缠绕住了。他不能,也不敢相信法尔莫告诉他的故事以及它的含义。他极力使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他的伙伴的胡思乱想,那只是他高烧后出现的一种病态罢了。他伏在法尔莫的身上。他发现:他头上的那个动物角状的肿块现在已经穿破了头皮。
  带着一种似幻似梦的感觉,他用试探着的手指分开了法尔莫缠结的头发,在中间露出了那个怪异的东西。他凝视着。它是从头盖骨的中央骨缝间长出来的。那分明是某种植物的芽体。它带有淡青色和血红色的内旋的褶叶,似乎即将绽开。
  索恩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他在法尔莫低垂的头和他头上长出的那个不祥之物面前畏缩了。他把视线转过去。他又发起烧来了,全身有一种可悲的虚弱之感。由于奎宁的作用,他听到了一阵昏迷的呓语声在耳边回响,眼前浮现一团死一般的白茫茫的瘴气。他的双眼模糊了。
  他同自己的疾病和虚弱搏斗,力求取胜。他决不能对它彻底让步。他必须同法尔莫和两个印第安人一道继续前进,赶往最近的那个贸易站。在那里,法尔莫可以得到救护,而要到达那里,就得在奥里诺科河里行驶好些日子。
  好像纯粹由于他的意志力使然,他的眼睛明亮了,他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力量。他向四面张望,寻找着向导,可是哪儿也看不到他们。他颇感意外地吃了一惊。他朝着更远处眺望,他发现印第安人使用的那条小船也已消失不见。他和法尔莫显然被他们抛弃了。也许这两个印第安人了解法尔莫的病是怎么回事,因而害怕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走了,而且还带走了搭帐篷的装备和大部分的食物。
  索恩竭力抑止厌恶的感觉,再次转向法尔莫仰卧着的身体。他果断地抽出一把折刀,然后俯身在这个患病的同伴身上,在尽可能靠近头皮的地方安全地切除了那个突出的芽体。想不到这东西像橡胶似的不寻常地坚韧,并且流出一种带脓的稀液。当他看到它的内部结构充满了神经似的细丝,还有一颗使人联想到软骨的核时,便不寒而栗。他迅速地把它扔到河滩上。然后,他用双臂艰难地托起法尔莫,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朝着剩下的那条小船走去。他不只一次摔倒,差点昏倒在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上。他挣扎着,时而抱着,时而拖着,到底把法尔莫弄到了船边。用最后的一点余力,他好不容易才把法尔莫挪上船尾,让他靠在行李堆上。
  索恩的热度还在迅速地上升。迟疑了好久,他才晕晕乎乎地把小船从岸边撑开,进入河心。他无力地划桨缓行。高烧终于完全制服了他。桨板从他那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
  在黎明的万道金辉里,索恩苏醒了过来。这时他的头脑和感觉都比较清楚。热病使他全身衰弱无力,但是他清醒后首先想到了法尔莫。他使劲转过身来,由于虚弱,几乎掉进水里。他面对他的伙伴坐了下来。
  法尔莫仍然半卧半坐地靠在一堆羊毛毯和行李上。他的双膝曲起,好像由于强直性痉挛而用双手紧抓着膝头。他的面貌变得僵滞、恐怖,像死人一样。他的整个神态已是弥留时刻的僵化了的样子。然而,使索恩感到极度恐怖而不住地喘息起来的,却还不是这个。
  就在索恩刚才似睡非睡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那个恶魔似的植物的胞芽,好像纯粹是由于受到了切除的刺激,又在法尔莫头上迅速得不可思议地生长起来了。一个让人看了止不住会恶心的淡青色的茎干在变粗变高,当它长到六七英寸高的时候,也开始像鹿角一样分杈。
  还有比这个更为可怕的事情。同样的东西也从眼睛里长了出来。它们的茎须已经完全取代了眼球,直直地向上攀缘,先是横过了前额,接着也在头顶上像鹿角一样地分枝分杈。这些鹿角状东西的顶部全是淡红色。它们在温暖无风的空气中颇有节奏地频频颔首,微微抖动,望去似乎有着一种令人心怵的活泼劲儿。……另一枝茎须也从嘴里伸了出来,像一条白色的长舌般向上卷曲。它还没有开始分杈。
  面对这幅令人惊骇的景象,索恩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是在他的眼睑后面,在一片耀眼的灿灿金辉之中,他仍然看见了那张枯槁的面容。这些攀缘而上的茎干,简直像一条条可怕的死灰色、多头的青蛇,在拂晓中蠕动。它们好像正在朝着他招手,渐渐变得又粗又长。索恩睁开了眼睛,他又感到一阵新的恐怖,因为他觉得那些鹿角状的东西实际上又已长高了不少。
  在一种不祥的催眠状态中,索恩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它们。似乎是幻觉,也许又不是,但他分明看到那植物在迅速地生长,并且自由地活动着。幻觉增强了。可是法尔莫却一动也不动。他那张羊皮纸似的脸庞萎缩凹陷下去,好像这些植物的根须正在吸他的血,现在又像饥饿而贪婪的食尸鬼一样,狼吞虎咽般地吞噬着他的肉体。
  索恩猛然掉转头去,凝视着河岸。河面变宽了,水流更为迟缓。他向着河岸上徒然地寻找着熟悉的标志,想弄清它们现在的位置。可是在沿岸排列着密密丛林的那些青色崖石上,除了一片单调沉闷的灰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失落和绝望的感觉袭击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疯狂和噩梦所产生的一片陌生的潮水里,伴随着一种比腐烂更加可怕的东西在茫然地飘浮。
  索恩开始觉得神思恍惚起来,正在吞噬着法尔莫的那种怪物总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驱之不散。他突然萌发了想要寻根究底的强烈的好奇心。对于它属于哪一类,他感到迷惑不解。的确,它既不是真菌,也不是猪笼草,同样不是他在考察中曾经遇到或者听到过的任何一样东西。看来确实像法尔莫曾经提起过的那样,它来自另一个世界:人世间并无这种可怕的东西。
  他相信法尔莫已经死了,不由得心里感到一阵宽慰。至少这对法尔莫是一种解脱。但是,甚至当他的这种念头正在萌生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惧中,他凝视着法尔莫。他看到他的四肢和他的躯体还在微微颤动。颤动渐渐变得厉害起来,并且带有规律的节奏,但是它一点都不像昨天那种痛苦的挣扎和强烈的痉挛。这颤动全然是机械的,像在进行所谓流电疗法似的。索恩注意到它和那植物倦怠无力而又催人作呕的晃动很合拍。对于一个旁观的人,它产生了一种像摇篮曲似的效果,产生了一种不知不觉令人入睡的作用。他一度发现自己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合着那个可憎的节奏在颤动着打着拍子。
  他尽力振作起精神,拼命寻求着能够使他自己的心智保持健全的东西。这使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了。不可避免地,他的病又发作了:发烧,恶心,涌起一阵比死亡更可憎的厌恶之感。在他被病魔全然支配以前,他从手枪皮套里抽出了他那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对着法尔莫颤抖着的身体放了六枪。……他知道,他打中了。但是,在最后一声枪响过后,他看到,法尔莫仍然在呻吟着,并且和那不祥地摇摆着的植物快慢一致地颤动不已。索恩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神志恍惚之中,他依然听到那持续不断的、毫无意识的呻吟声。
  在翻腾起伏的幻想和渺无边际的茫然之中是没有时间的长短可言的。索恩在这个没有边际的去处飘浮。当他再次清醒时,他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还是几个星期。但是他马上知道,船不再飘动了。他头昏眼花地站起身来,只见船已搁在浅水处,船头插入了一个小岛的滩头。这个位于河中心的小岛上生长着成簇的丛林。索恩的四周是一片软泥,像一潭死水,它那腐臭的气息立刻弥漫在他的周围。他听到昆虫在发出凌厉刺耳的嗡嗡声。
  此刻大约是晨午相交的时光,因为太阳在平静的空中高悬。盘在小岛树木上的藤蔓像一条条舒展开的蟒蛇在他的上方垂下。属于附生植物的兰花,闪动着蛇似的杂色斑点,在垂下的树枝上冲着他古怪地晃动。巨大的蝴蝶张开斑斑点点的华丽翅膀,飞来飞去。
  他坐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再次面对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的那个恐怖景象。法尔莫头上的怪物又难以置信地长大了:三叉鹿角般的茎干,好像镶嵌在他头上似的。它已经变得很大,伸出了许多细长的触角。这些触角在空中颤悠悠地摇摆着,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来支撑它,或者是在寻找什么新的食物。在鹿角状的茎枝的顶端,一朵奇妙的花儿开放了。它看上去是一个肥胖的圆盘,像人的脸庞那么大,像麻风病人一样苍白。
  法尔莫的面貌已经萎缩得每一块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了,就像在绷紧的纸下面。他的生命已结束,只留下一副人皮面罩。包在他的衣服下面的躯体已经和一具骷髅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除了那些茎干引起的颤动。这凶恶的植物吸干了他的血,又吃掉了他的脏腑与肌肉。
  索恩在一阵疯狂的冲动之下想猛冲过去抓住这些可恶的植物。但是一种奇怪的麻痹之感阻止了他。那植物像是一个有生命、有知觉的东西一样望着他,它以它那邪恶而顽强的意志支配着他。当他凝视着它时,那朵巨大的花儿模模糊糊地现出了像是一张脸庞似的奇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它像法尔莫的脸。但是这张脸是全然扭曲的,并且混杂着那些并非人类所有的恶魔一般的东西。索恩不能动弹——他不能把自己的视线从这个亵渎神灵的怪物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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