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诗人.诗.人和意.象.意象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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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仅仅两年之后,就在诗人二十六岁的那一年(一八四九)的七月,在和入侵的沙皇军队的一次战斗中壮烈牺牲,实践了他那“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壮丽誓言。但我们从这首《我愿意是急流》中,却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为祖国、为自由而英勇献身的战士,在爱情的追求中,也一样可以表现出同样的忠诚与执著。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诗人向他心中的爱人表白自己诚挚的爱情,把“我”和“我的爱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来表达自己的深沉、炽热、坚定的爱情。而在这一系列的表白中,诗人始终抱有真诚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只要自己心爱的人能够幸福,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在《我愿意是急流》中,诗人把“我”和“我的爱人”并列,用一系列的比喻对举,做到了互相对称,自己是急流、荒林、废墟、草屋、云朵、破旗,以表白自己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经受一切苦难的考验;而他的心爱的人,则是小鱼、小鸟、常春藤、火焰、夕阳,她应该是那样的美丽,她应该得到自由和幸福。这里的每一组互相联系和对称的比喻,都始终围绕着“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愿意经受一切苦难”这一情感的中心,为了把这个意思表达得深沉而又委婉,诗人以五组相互对称的比喻,把蕴藏在心中的爱情表现得丰富而强烈。在喻体的选择上,也可以说是自由的、随机的,而且由于比喻的喻体带有多重性,在诗的整体构思上又显示出了博喻的特点。
再深入一步看,这几组比喻又有着各自内在的联系。从全诗来看,虽然在每一组(即诗的每一节)比喻的内部有两个相互对应的喻体,如急流和小鱼,荒林和小鸟,废墟和常春藤,草屋和火焰,云朵、破旗和夕阳,但这一连串既互相对应又互相联系的比喻,只是构成了全诗的整体脉络,显示出了诗人情感的流动与跳跃,而在每一组内部,却还有一个内在的比喻群,诗人沿着两个互相对应和联系的中心比喻,让情感在深度上展开,把自己要表达的感情描述得更加充分。我们以诗的第二节为例来做一些分析: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窠、鸣叫。
在这一组比喻中,“荒林”与“小鸟”相对应,是这一节里的中心比喻,但是,诗人决不是仅仅停留在如此简单的对应关系上,把感情表达得浅薄而机械,而是由这两个中心比喻分别展开,“荒林”与“河流”“狂风”“作战”,以及“小鸟”与“稠密”“树枝”“做窠”“鸣叫”,分别成为这一节里的两个亚组合,在意义上形成了深层次的对应关系。作为“荒林”,不仅矗立在河流的两岸,而且要与狂风,“勇敢地作战”,这样才能让小鸟在树枝间安全地筑巢,幸福地鸣叫,“荒林”与“小鸟”之间所构成的对应关系,就隐含着更深一层的意义:以自己的牺牲与奉献,给小鸟带来幸福。这正应了我们平常所熟悉的那句有关爱情的格言:真正的爱需要付出,而不是索取。诗人以他这首《我愿意是急流》,为我们理解爱情的真谛做出了一个极富诗意的解说。
在这四首诗里,俄罗斯十九世纪伟大的民族诗人普希金的《致大海》是最长、也是最富盛名的一首诗。普希金出生于俄罗斯的贵旅家庭,从小就受到文学的熏陶,十三岁便开始了诗歌写作,十五岁的时候就发表诗歌作品。一八一七年,他从俄罗斯的贵族学校皇村学校毕业,便进入外交部任职。就在普希金还处在青少年时代的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亚历山大一世利用人民的力量打败了拿破仑,借此登上了欧洲霸主的宝座,对内实行高压政策,对外疯狂镇压欧洲的民族民主运动。普希金在当时的进步思想影响下,写作了一些歌颂自由、反对专制暴政的激情诗歌,因此在他二十一岁(1820年)那一年,被沙皇政府流放到了南方。一八二四年夏天,他在流放地又因与奥德萨总督发生冲突,被军警强行押送到父母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幽禁在那里达两年之久。在他将要离开奥德萨的时候,他向与自己长期相依相伴的大海告别,开始写作这首《致大海》,以抒发自己郁积在胸中的忧愤激荡的思绪,直到回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完成了这一诗篇。
与上述三首诗比起来,《致大海》是最具有时代感的一首诗。如果说在上述三首诗里,诗人都只是立足于自身在特定时空里的个人情绪的抒发,那么,在《致大海》里,诗人虽然一样抒发的是个人在特定时空里的情绪,却不只是针对某一具体的人或事,而是针对那个时代,在抒写着他对那个沙皇专制时代的激愤,因此,他所表达的是时代的情绪。这一点,应该是《致大海》的特点。
我国古代文艺理论就有“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咏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的说法,借景或借物来抒情,也就成为诗歌艺术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在《致大海》中,诗人便是以他眼前的“大海”作为抒情对象,其实也是借“大海”作为抒情对象,来抒发自己的胸襟怀抱,这也就是我国古代人所说的“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诗人之所以选择大海作为自己的抒情对象,固然和他在即将离开黑海的海边,被迫去他父母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有关,因为他知道,到了那里,他也就等于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想到这些,他情不自禁地面对眼前浩瀚的大海,赞颂那大海的自由:“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我最后一次在倾听/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然而,诗人显然又不仅仅是在对眼前这个没有知觉的大海在说话,情以景生,景因情现,此时此刻,诗人普希金已经和大海融为一体,他的烦恼与忧伤、苦闷与困惑、理想与期望,都被寄托在眼前的大海身上,他对大海说话,就是倾吐自己的心声。
由景及人,也是抒情诗人把抒情引向更深层次的一种表现手法。普希金在对大海倾吐了自己的复杂的心声之后,并没有停留在这一层次上,而是由眼前的大海想到了现实世界,想到了与大海一样浩瀚、广阔、雄伟的两个人物——拿破仑与拜伦。诗人想到这两个人物,固然和他们都死于和大海相连的地方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在你的荒漠之中,有一样东西/它曾使我的心灵为之震惊”,这就是他们所代表的那种英雄精神。
对沙皇统治下的俄罗斯国家来说,拿破仑是侵略者,而他后来在欧洲战场上的溃败,也使这位声名显赫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历史小丑。但是,在普希金看来,他毕竟是一位英雄,他坚决镇压国内的反革命王党复辟势力,又给了欧洲封建专制势力所结成的反法联盟以沉重的打击,都堪称英雄之举。尽管滑铁卢战役失败以后,拿破仑被流放到了圣赫勒拿岛,后来就病死在这里,但毕竟“那是一处峭岩,一座光荣的坟墓……/在那儿,沉浸在寒冷的睡梦中的,/是一些威严的回忆;/拿破仑就在那儿消亡”。他以“寒冷的睡梦”来表达对他的悲剧命运的惋惜,用“光荣的坟墓”和“威严的回忆”来表达对不久前死去的这位英雄人物的怀念和哀悼之情,也是借以表达自己此时对遭受沙皇专制制度迫害的不满。
诗人拜伦是普希金在面对大海时想起的另外一位杰出的人物,拜伦在普希金写作这首《致大海》的不久之前刚刚逝世,普希金为他的辞世感到十分惋惜与悲痛,写下了“另一个天才,又飞离我们而去,/他是我们思想上的另一个君主”,“为自由之神所悲泣着的歌者消失了,/他把自己的桂冠留在世上”这样沉痛的诗句。在对待拿破仑的态度上,普希金和拜伦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拜伦在他的早期代表作《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中,就以贵族青年哈罗德为主人公,描写他在欧洲各地的游历,在这部游记的第三章里,拜伦叙述了哈罗德来到了滑铁卢战场,也是为了表达他对拿破仑的敬仰与悼念,因为拜伦认为,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之后,“神圣同盟”把欧洲各国的封建势力联合在一起,使欧洲的民主力量又陷入了苦难深渊。正因为和诗人拜伦有着相同的认识,普希金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世界空虚了,大海洋呀,/你现在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人们的命运到处都是一样:/凡是有着幸福的地方,那儿早就有人在守卫,/或许是开明的贤者,或许是暴虐的君王。”
普希金就是这样,由大海联想到了英雄人物拿破仑和坚强不屈的斗士拜伦,最后又归结到了大海,来表示自己决不屈服于沙皇专制统治的决心:“我将长久地,长久地/倾听你在黄昏时分的轰响。//我整个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起于大海,终于大海,普希金把大海作为倾诉郁积在自己心中的忧愤的对象,同时也在大海的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全部人格。
(三)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探讨一下这四首诗
在意象运用上的特点。
诗歌写作离不开“意象”,“意象”是“意”与“象”的融合,是诗人所面对的客观的外在事物(或景象)与诗人内在情思的高度统一,“意”借“象”出,“象”中含“意”,意象才能成为浑然的一体。也就是说,诗人为了把自己深藏在内心的抽象的情与意(情是感性的,意是理性的),转化成为可以具体感受到的外在之“象”,读者便可借助于这一外在的“象”,去体会或品味诗人的内在的“意”,即情思或思想。诗人的写作,应该是从寻找到恰当的意象开始的,找不到恰当的意象,他的诗歌写作就可能会流于直白(即只有空洞的理性的直说),使诗失去了诗味。
在《外国诗四首》中,运用意象的方法是各有不同的。大体说来,华兹华斯的《孤独的收割人》、狄金森的《篱笆那边》这两首诗比较接近,采用的是直观的感兴式的意象;普希金的《致大海》采用的是拟喻式的意象;而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则呈现另外一种特点,采用的是比喻式的意象。
《孤独的收割人》和《篱笆那边》这两首诗,都可以说是意由象生,即诗人都是在面对某一具体事物或景象时,产生了或则轻柔而悠远的诗情,或则天真而甜蜜的想象,于是便以此为出发点,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情,借此景此物来向读者诉说。我国古代文学理论中就有“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说法,即诗人借助于眼前的某一种客观事物或景象,由此而生发出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这就是所谓的“感兴”。这两首诗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中心意象:《孤独的收割人》中在田野上收割的农家女,《篱笆那边》里的那颗草莓,都成为诗人情之所生的起点,也是他(她)写诗的来由。当然,诗人此时之所以能产生这样一种感情,又是由此时此刻他(她)所见到的具体的“象”引起的,只不过他(她)长期蕴积在自己心中的那份感情,因为眼前面对着此景此物,在一瞬间迸发出来罢了。
《致大海》虽然也可以说是意由象生,面对眼前奔腾咆哮的大海,他看到的当然不仅仅是作为客观事物的具体的大海,而是在汹涌澎湃的大海身上,看到了一种自己所向往的精神——自由的精神,大海已经被诗人拟人化了,它已经变成了有生命的存在,成了自由的化身,诗人在与大海的对比中,看到了自己处境的艰险和自由精神所受到的束缚,因此由物及人,感慨系之,如同面对一个亲密的朋友,倾诉郁积在心里的情愫。
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就不同了。如果说另外三首诗都有一个中心意象的话,这首诗的意象是多元的,因为诗人的“意”是先在的,或者说是预设的,意生在先,象生在后,诗人为了诉说自己对所爱之人的深沉、炽热、忠诚、执著之情,他选取了各种各样的客观事物,来做比喻性的表白,所有的客观事物,都只是围绕着一个“爱”字来展开。而对这些意象的选择,又是根据表达“意”的需要,甚至可以说是随机的,或者说是非必然的,他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选择自己最熟悉、最有特色的那些事物来做比喻,以充分表达此时此刻的情感和心愿,如果需要和可能的话,他甚至还可以无限地选择下去,直到充分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为止。
这几首采用不同抒情方式写作的诗歌,也代表了诗歌意象营造的典型方式,放在一起来阅读与学习,对我们理解抒情诗写作的多样性,应该说,也是十分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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