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永远的伤痛 动人的篇章

作者:曹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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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贞操对于女性尤其是农村女子意味着什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历史已经迈进了二十一世纪,“祥林嫂”生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决不是说在当代国人的意识中,它已经成了一个可以轻描淡写、等闲视之的话题,一桩可以不屑一顾、一笑了之的小事。孙惠芬的中篇力作《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李平,就因为嫁给成子前有过一段误入情网、上当受骗、身心遭创、不堪回首的“浪漫”经历,婚后独守空房的日子里,又将这一不便示人的个人隐私告诉了新结识的女友潘桃,终于酿成了夫妻间天崩地塌般的激烈冲突,从而身心再遭重创,在千家万户辞旧迎新的欢乐时刻,带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和伤痛被赶出了家门。她历尽坎坷、来之不易的爱情和幸福转瞬成了泡影,她为友谊付出的一片真情到头来成了自斟自饮的一杯苦酒。当作品中这一异峰突起犹如平地惊雷的结局骤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是那样地具有爆发力和震撼力;而强烈的震惊之余,留给我们的同样是一种揪心的痛感——为李平对真爱的苦苦寻觅,为命运带给她的永远的伤痛。痛定思痛,我们不禁会问,这一致命的伤害到底源自何方?这个关于两个女人的友谊的故事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作品到底表现了怎样的思想底蕴?
  也许道义感会使我们把反思追究的目光首先投向潘桃,因为缺口最先就是从她这儿开裂的——当她只图一时“痛快”,向婆婆道出“那样一个真实”时,实际上已经将李平置于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但作品中又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她不是有意为之,并非存心卖友,并且事后同样“异常震惊”,知道是自己闯了祸,为自己的失言“惆怅”不已,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可见作者无意过多地丑化她、贬抑她、责难她。那么潘桃婆婆们呢(其中应该包括李平那位“爱管闲事爱操心”的姑婆婆),她们的“搬弄是非”无疑十分可恶,但要说她们居心拆散这对新婚的恩爱夫妻也未见得,不过代表了一种社会的陋习罢了。而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对她们是如何“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情形却几乎只字未及。这又从另一个侧面提醒我们,作品立意的出发点和着重点并不局限于对事情的是非曲直和人物的是非功过作简单的道德评判,如果我们只是纠缠于谁是谁非,务必弄个水落石出,分个子丑寅卯,很可能会陷入瞎子摸象、画地为牢的尴尬境地,结果偏离作品主旨,错会作者的匠心。不错,作品反映的生活内容无疑十分丰富,比如友谊啦、贞操啦、社会陋习啦,都有所涉及和包容,但“友谊”是故事情节的线索,“贞操”是组织冲突的契机,针砭社会陋习更只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它们都无法涵盖作品的深层蕴涵。事实上,作者是以独特的审美眼光,把镜头对准两个当代农村女子的心灵世界,通过对她俩友谊全过程的叙写,着意展示她们既有别于传统女性,又各具个性、各有千秋的生存感受、心路历程、气质个性和精神风貌,从而向我们推出了极具时代感的当代农村女性的典型形象;作者刻意表现的是这两位新人所特有的生存体验和深层意识,她们的焦虑和精神压抑,她们对传统和宿命的本能的反抗姿态,她们对爱情、幸福、浪漫和友谊的理解和追求,以及由于自身的性格缺陷和外界的负面作用,在人生历程中所体验到的深刻而无言的创痛和辛酸。作者对生活、人生和人性的深层开掘,作品所传达的人生况味、人性的微妙、心灵的奥秘,令人感慨万端,获益良多;而作品鲜活的时代气息、鲜明的人物形象和鲜亮的诗意笔触又给了我们不尽的美感享受。它令我们耳目一新,欣喜不已,咀嚼品味,美不胜收。
  
  二
  
  让我们还是回到作品的情节主干上,对这“两个女人”作一番全面观照吧。这也许有助于我们对作品深层蕴涵的理解和把握。
  正如作品标题所提示的那样,故事是以地处北方的“歇马山庄”为背景,以“两个女人”的友谊为主线展开情节的。这真是一对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的当代农家女子形象。她们的确有许多相同之处:都是歇马山庄的新媳妇,都是“屈指可数的漂亮人儿”,又都同时嫁给了长年在外务工的手艺人;更重要的是,她们的少女时代都对未来的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浪漫的憧憬,都有一股不向现实屈服、不向宿命低头的倔强劲儿。共同的命运和志趣自然使她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并且一往情深,结下深厚的友谊。
  但是正如自然界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她们相同之处再多,也无法掩盖或抵消各自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一个是本村人,一个是外县人,一个是旅行结婚,一个是大操大办,尤其表现在各自不同的人生阅历以及由此形成和得以强化的性格差异,也正是这种阅历和品格的差异使她们的友谊未免先天不足,并最终走向了死胡同,给李平造成了永远的伤痛。
  先说潘桃。由于母亲的缘故,她从小就受宠,“以往的潘桃,在歇马山庄可是太受宠了,简直被人们宠坏了”。这种受宠不仅“误了她的学业”,更重要的是养成了她无端的优越感,“自认为自己是歇马山庄最优秀的女子”,而实际上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可以说这是个既单纯、热情、美丽又高傲任性、耽于幻想、争强好胜、嫉妒心强的确实被宠坏了的女孩子。作品通过她的旅行结婚、她对李平婚礼的嫉妒、她在与李平交往过程中的言行举止、心态变化,对她的这一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特点作了淋漓尽致的刻画和展示,同时也充分表明了她的性格缺陷和性格弱点在很大程度上是环境造成的,她自己是浑然不觉的,一任天性左右,犹如一株未经修剪的苗木。这正是当代许多独生子女共同的弱点所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与其说值得庆幸,不如说是令人遗憾和忧虑的。就说旅行结婚吧,原本是她自鸣得意的“精心选择”,因为她“不喜欢火爆”,不愿让幸福“被别人分享”,她追求“高雅”,一心要“张扬自己”,要“与众不同”。可见这一选择本身就不无自私、狭隘、高傲、偏执、任性的成分。可是当她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却反应平平,人们反把赞赏的目光投向大操大办的李平时,她“被深深地震撼了,刺疼了”,并且从此成了一块“心病”。她之所以走向李平,并非出于对对方的尊重和好感,纯粹是由于“玉柱一走,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就像掉了魂,还心烦”(“烦”她的婆婆),于是怀着一种心有不甘的好奇,去寻找情绪宣泄的对象(“泄洪”),精神歇泊的港湾。不难看出,至少从她这一方来说,友谊的基础是脆弱的,出发点是自私功利的。正由于此,所以当秋天李平提出准备回娘家一趟时,“潘桃明知道李平的话是在理的,可是偏偏不往理上说”。她使起了小性子,坚决地阻止,激烈地责难,表面上是太重友情所致,实质上是太重自我的表现。因为在她心目中,友谊的要义不是“利他”,不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而是严格对等,谁也不能“占便宜”。但生活中哪有这种绝对的均衡呢?一道“阴影”就此开始横亘在她们中间。潘桃最后的泄密,尽管并无其他恶意,只是反感于婆婆的“比”(因为她认为自己无需跟李平比,甚至就是“风流”不“风流”,自己也不比她差。她是以反唇相讥的口吻反击婆婆的),但追根究底仍是争强好胜的嫉妒心理在作怪,是意气用事的结果,丝毫没有考虑到其他。尽管话一出口,她也“愣了一下”,但终究未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采取必要的补救措施。可见李平最后遭受致命一击,追根寻源,委实是潘桃天性中的缺陷和弱点所致,是一种性格的悲剧。
  那么李平呢?如果说少女时代的她同样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同样富于热情和幻想,那么在气质个性上,她显然比潘桃更具敢想敢干的闯劲。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做什么就敢去做,刚下学那年,拿着二十块钱就离家上了城里,找不到活儿竟挨了好几天的饿”。也正是这一个性差异,使她饱尝了五年城市闯荡的酸甜苦辣,有了“被浪漫伤着了”的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于是她毅然决然地告别浪漫,回到现实。她的“大操大办”就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就是她对浪漫和现实“想透了”的选择。如果说婚后的潘桃一如少女时的天真烂漫,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么此时的李平则已是“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了。但这段不堪回首的浪漫经历并没有泯灭她善良的本性,并没有使她失去生活的目标和勇气,只是使她更成熟、更务实、更干练、更坚韧了,使她更懂得真爱的可贵,更看重人间的真情,更具同情心和爱心了。所以尽管第一次回访潘桃,被“浪漫与现实”的话题“搞坏了感情”,她曾一度决定“再也不去找潘桃了”,可是当收到成子来信后,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潘桃,并怀着极大的同情和关爱义无反顾地走向潘桃,决心从此精心呵护这“同病相怜”的友谊。为了友谊,她勇敢地袒露了深藏心中的隐秘;为了友谊,她宁可“再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为了友谊,她挺身而出迎击两位婆婆发起的联合进攻;甚至当成子回家后,考虑到不使潘桃因触景生情而伤心,她宁可几度打消找她的念头。然而尽管她如此善良、重情,珍视友谊,可惜单纯而又任性、被人们宠坏了的潘桃依旧浑然不觉,一如既往,我行我素,终致为图一时“痛快”,泄露了密友的重大隐私,给李平带来了灭顶之灾,也辜负了李平对她的一片真情、一片爱心。这是一个有着严重性格缺陷的女孩子。当然从李平这个角度讲,她对潘桃的过分姑息迁就、宽容忍让、委曲求全,对友谊的过于小心翼翼的呵护,也有乖于友谊的要义,并非现实、明智和理性的表现。而问题的关键则在于这都不是她们自身所意识到的。所谓性格即命运,差异即矛盾,悲剧的发生既在意料之外,却仍在情理之中。它似乎是天意,是冥冥中命运对人的捉弄,这又多么无奈,多么令人痛心呵!人,特别是青年朋友,要认识自己、了解自己、超越自我、完善自我,成为生活的强者和自己命运的主宰又谈何容易!作品的深层蕴涵,我以为就在这里。
  
  三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表现了作家精湛的叙事艺术。
  首先,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选取。这一极其灵活多变而又神通广大的叙事视角,赋予作家一双上帝的眼睛,使他卓然独立于小说里所有人物之上,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从全景式的鸟瞰,到男女欢爱床笫前的窥视,从人物的外表仪态、言行举止和微妙情感变化,到人物隐含不露、无人知晓的复杂内心世界,叙述者都畅行无阻,从而把读者引入作家依次展开的生活画卷中。就本文而言,作者要全景式地展示两位新媳妇的情感遇合过程,纤毫毕现地镂示出各自复杂微妙的内心隐秘和情感脉动,如果不是采用了这一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而是把视角限制在作品中某一人物身上或某一人物的内心世界里,那么能否达到这样圆满的效果,怕要打个很大的问号。事实上,作者正是充分发挥了这一叙述视角的优长,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出入于人物的内心世界,洞烛幽微,写照传神,才使她们得到了全方位、多层面、立体化的展示,成为形神兼备、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典型形象,使之双峰并峙、各领风骚、相映生辉、相得益彰。而读者也得以成为名副其实的“观众”,情不自禁地进入这一视角造成的“阅读幻觉”中,高度投入地观赏了这出精彩动人的情感和性格的悲剧。在获得极大心理满足的同时,去深思和领悟故事的哲理蕴涵,去揣摩作者对生活、人生和人性的深刻反思。
  其次是作品匀称规整的叙事格局。
  作者从题材本身的特点出发,立足于我国读者传统的审美心理和审美习惯,不仅使故事具有高度完整性,而且在叙事过程中多采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有分有合、齐头并进的布局,使情节的运行有板有眼、井然有序,显得开合有致、张弛有度,极具节奏感,显示了纯正地道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作品由一个开头和六个部分组成。开头是“友谊”的序幕,对比叙写两位新媳妇一“朴素”一“热闹”的不同婚礼,以及潘桃的心态剧变,预示她们后来的“友谊”就潘桃而言,竟是“不打不相识”的结果。一、二、三部分以对称均衡的布局叙写二人婚姻前后不同的境遇感受,一个怕“空前绝后”,一个就是要“空前绝后”,一个总是“嫉妒”“吃醋”,一个开始“上心”提防;而“共同的命运”终于使潘桃走向李平。这是“友谊”的开端,写得跌宕委婉、情趣盎然。第四部分写她们的友谊经过磨合渐入佳境,二人情投意合、形影不离;诚挚重情的李平向潘桃袒露了自己的隐私,为最后的冲突埋下伏线。第五部分写物极必反,“一道阴影”开始出现在她们中间;由于她们的丈夫未能同时回来,倍感孤寂烦闷的潘桃面对婆婆脱口道出了李平的隐私。友谊的上空阴云密布,危机四伏;读者极度紧张不安,暗暗为李平捏着一把汗。情节由发展阶段急剧向高潮推进。第六部分写李平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到成子的致命一击,当即被赶出家门,这是情节的高潮和结局。作为故事的尾声,作品写第二年民工离家前,成子把李平接回,婚姻破镜重圆;但两位女人友谊的伤口却再也无法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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