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单纯是一种强度的情感

作者:徐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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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试想现在我能讲什么呢?面对这个老人。
  “这城里变得真厉害,”我说。我们于是从这里开始,从这里谈到城隍庙,谈到地方上的奇闻,谈到最近两年来的收成,慢慢的,最后我们谈到他的女儿,徐立刚的妹妹。
  这些自然是无聊话,敷衍话。当我们谈着时候,我深信徐大爷大概正跟我同样——我们心里同样回荡着另一件事。为了害怕,为了避免触到它,我们才提出这些问题。但是除此之外,对着这个可怜老人我又能讲什么呢?一切正如料想,他们的生活很困难;至于他们的小女,那个我最后一次看见她还用红绒绳扎着双道髻的淘气小女孩,她也早在两年前出嫁了。
  接着我们又不得不静默下来。在我们谈话中,柜子在卧房里响着,徐大娘终于走出来了。
  “怎么还不点上灯?”她精神很充足地问。
  徐大爷将灯点上。
  徐大娘回到网凳上。徐大娘手里拿个布包,一个一层一层用布严密包起来的包裹。
  “这是立刚的信,”她说,一面把布包打开。
  徐大娘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打开,剥开一层又是一层。最后有几封被弄污被摸破的旧信从里头露出来了,人很容易看出好几年来她都谨慎地保存着,郑重地锁在柜子里,每遇见识字的她就拿出来,它们曾经被无数的手摸过,无数次被打开过。
  “你看这一封,”他从其中拣出一封顶龌龊的。“他怎么说?”
  我忍着苦痛把信接过来。这一封是从一个煤矿上寄来的,虽然我很不情愿,也只得存着为了满足一个孩子的心情从信封里抽出信纸。
  
  父亲大人:来信敬悉。我在这边差称平顺,以后最好少写信来。妹妹年纪还轻,似不必急于订婚;不过你跟母亲既然主意已定,事情原委我不清楚,很难参加意见。总之只要她本人将来满意就好。说到回家,恐怕对大家都不方便,只有将来再说了……
  
  这些信的内容徐大娘大概早已记熟了,只要看信封上的记号她就准知道里面说什么了,但是她的老眼仍旧毫不瞬转地盯着我,留心听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它们捉住。很可能,这些字在她听去很可能一遍比一遍新鲜。
  “他说他身子壮吗?”看见我停下来,她唠叨着问。
  “是的,”我把信交还她。“他说他身子很壮。”
  于是第二封,从湖北一所监狱里寄来的。
  “好几年前头,”她叹息说,“他蓦地里写了这封信,教家里给他兑钱。”
  第三封,最后的没有发信地址的一封——
  我考虑好多遍,每次我都想到将来你们总会明白,把写成的信撕了。但是最后我仍旧决定写,我不能教你们白白想念我。请跟母亲说吧,父亲,硬起心肠(心肠硬有时是有好处的),请跟她说以后别等我了。现在我很平静。只有想到你们的时候我心里才乱,……父亲,以后全家都放在你身上,妹妹跟母亲都系在你身上,你要保重自己。要想开一点,千万别抛开她们。要留心母亲。要好好看待妹妹。我知道你不会责备我。最好忘记我,权当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
  我念着,手不住地抖着。
  “他为什么说不回来了呢?”徐大娘怀疑地问我。“一千个好不如一个好,外面再好总没有家里好!”
  大家都不做声。她的目光转到别处,望着空中,泪源源滚到老皱的脸上来。
  “男孩子心肠真狠,不想想做娘的怎么过的,出门就不回来了!”她哽咽着,颤巍巍地举起手去擦眼泪。“好几年不往家里打信,我常常想,不知道他是胖或是瘦,也不知道受不受苦……我连模样都猜不出——本来家里有他一张照像,后来人家说要来搜查,徐大爷给他烧了。”
  难言的悲恸,强迫我走开。我小时候的游伴,高大像他父亲,善良又像他母亲的大头徐立刚在我心头活动,在我面前和我相对的,是他身后遗留给这个世界的两位孤苦无助的老人,我的眼泪同样要流出来了。我的眼睛转向旁边,看见桌子在我进来之前已经抹光,桌面上整齐地摆着四双筷子,先前我没有注意。这当然不是给我摆的。
  “你们有客吗,徐大爷?”我低声问,打算作为告辞的理由。
  徐大爷始终沉浸在他自己的哀愁中,不可知的思想中,或幻梦中。
  “没有,没有客。”
  老人抬起头来懵懂地瞅着我,后来终于明白我的意思,翘翘下巴指着筷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干哑声音说:
  “那一双是我外甥女的,她来住几天。这一双是——是她给他放的!”
  天下事还有比这更令人痛心并令人永永难忘?这筷子是给“他”预备的,给好儿子徐立刚的!他死了好几年,从人世上湮灭好几年,还一年一年被等待,被想念,他的母亲还担心他胖了瘦了,每天吃饭她还觉得跟平常一样,跟他在家时候一样,照例坐在她旁边。难道当真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吗?还有他们怎么想呢?那些谋杀徐立刚的人,当他们杀害他的时候,他们可曾想到母亲的心多仁慈,多广大,她的爱情多深吗?不,这些杀人的魔鬼是绝对不会想到的。
  请想想两个老人的惊慌吧,当我终于硬着头皮站起来向他们告辞的时候。
  “怎么,你要走吗?叔敖?你不在这里用饭?”徐大爷在后面大声呼喊。
  徐大娘——她更加惊慌,跟小鸟一样,并且脸上还挂着泪呢。
  “别走,叔敖,在这里吃饭!……你明天还来吗?”她用更大的声音向我呼喊。
  我尽可能赶快走出去,或是说逃出去——不来了,徐大娘;还有你,徐大爷!让我们以河水发誓,除非城墙夷为平地,除非这个世界翻转来,永远不来了!
  天不知几时黑下来了。我穿过天井,热泪突然滚到脸上,两个老人从后面追上来,直把我送出大门。街上没有灯火。所有的居民都已回到他们自己家里,他们的温暖的或不温暖的老巢里了。在上面,满天星斗正耿耿望着人间,望着这个平静的住着两个可怜老人的小城,照耀着寂无行人的街道。我摸索着沿街走下去,风迎面吹过来,一个“叫街”的正远远的不知在何处哀呼。两个老人继续留在门口,许久许久,他们中间的一个——徐大爷在暗中叹了口气;他们中间的另一个——徐大娘说城门这时候大概落了锁了。
  一九四一年十月四日
  选自《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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