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单纯是一种强度的情感
作者:徐 妍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如果与时下以叙述学为叙述经典的现代小说相比,师陀的短篇小说《期待》可谓过于单纯。它没有复杂的情节。读者甚至可以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对未来的情节发展进行预设并得到验证。但是,说来奇怪,我们在放弃与作者进行智力竞赛的念头时,竟然在不期想里感受到一次次情感的波涛。原来,小说有许多种写法。单纯也是一种动人的力量。
师陀在文学史上一向被认为属于京派一脉的作家,尽管他本人拒绝这种划分。但是,姑且不说他与沈从文一样以“乡下人”自居,仅凭他小说中浓郁的乡土气息、诗化风景的描写就为他属于京派提供了论据。综观师陀小说,如早期的短篇小说集《谷》《里门拾记》《落日光》等都是以奇特的景色描写而引人注目,如刘西渭所说:他以一种“奇特的风格”,“在拼凑,渲染,编织他的景色,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所”。但是,在此,我不准备重复这些已成定论的观点。只是想以短篇小说《期待》为文本,分析情节单纯的小说与情感强度的关系。
在《师陀略传》里,曾经这样概括师陀小说的艺术特色:“作品一般没有惊险的情节,而是靠诗意的抒情,凝练简洁、生动活泼而又略带揶揄的语言来再现场景和展示人物性格的。”这样的概括同样适宜师陀的《期待》。但是,这样的概括还是过于笼统,没有进入师陀小说的艺术要素之中。或者说,这样的艺术概述并没有回答:“单纯”对于小说,尤其短篇小说而言为什么具有特异的美感?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有必要界定一下什么是小说的“单纯”?小说的“单纯”应该属于小说的情节范畴,可以说,单纯是小说情节的一种表现形式,与小说情节的“复杂”相对而言。如果说小说的“情节” 可以这样界定:“关于一个个事件的叙述,但是它所强调的是其间的因果关系。”那么,“单纯”则指在对于事件的叙述过程中,淡化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是,“单纯”在淡化事件的戏剧性、惊险性、神秘性的同时,又强化了人物的心理性、情感性与介入性。所以,如果说“情节是小说的那个合乎逻辑的理性面”,“对情节的欣赏,还需要有智慧和记忆”,那么,“单纯”则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合乎逻辑的理性面而顺应着超越逻辑的情感面。所以,阅读“单纯”的小说不需要调动智慧,只需要丰富心灵所具有的感知力。
《期待》就是这样“单纯”的短篇。它在时间里、读者中留下深深的印痕恰恰在于它不是按照小说的制作方式,而是因为它看轻了诸多小说所看重的两样东西:规划与结局。换言之,《期待》没有让营造故事成为小说的主要职责,而是任事件自然而然地发展;它也没有像戏剧那样非得有一个结局不可,而是让悬念悬置在那里而不要任何结局。
如《期待》开篇:“我忽然想起徐立刚的父亲徐大爷同徐立刚的母亲徐大娘。”这个句子分明受到一种情感的巨大冲击,而不是理性的约束力。由此,它为整篇小说确定了一种以情感的流动为小说内在结构的抒情性写法。再如《期待》的结尾:“两个老人继续留在门口,许久许久,他们中间的一个——徐大爷在暗中叹了口气;他们中间的另一个——徐大娘说城门这时候大概落了锁了。”人物虽然明了期待的不可实现,还是在期待中度日。期待就是一切。期待意味着生活的惟一依托。而期待也就意味着小说选择了没有结尾的结尾。
但是,不以情节与智慧见长的“单纯”却别有对于读者心灵的感染力,因为它是以人心换人心。朱光潜先生曾经这样评价师陀的小说:“他描写风景人物甚于说故事。在写短篇小说时他仍不免没有脱除写游记和描写类散文的积习。——(有的作品)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只当作短篇小说看的。”这些话对于评论《期待》同样适用。进一步说,师陀在《期待》中除了依然隐约可见的小说中惯常存在的背景:“大部分是近代文明在侵入而尚未彻底侵入的乡村和乡镇”(朱光潜语)的“老家”外,更有景物与人物。后者构成了小说的近景或主要内容。而且,在近景里,无论景物还是人物都浸润着作者朴实而热烈的情感。即作者对人类的真挚的同情之心。对于这一点,刘西渭一语道破,可谓以诗心破诗心:“诗是他的衣饰,讽刺是他的皮肉,而人类的同情者,这基本的基本,才是他的心。”这里,将同情心作为一位作家心灵构成的基本的说法不会在现代小说中得到认同。现代小说对于冷漠的追求与小说中的同情心的浸透是背道而驰的。可是,无论何时,人都渴求古典主义的同情、理解、慰藉和温暖。所以,也就需要师陀小说里的情感。
当然,《期待》的情感依然是通过艺术化的方式表达的。即小说采用了曹文轩《小说门》中渗延的表现方法。什么是“渗延”?曹文轩这样描述:“在汉语中,我们找不到一个词来呈现这样一种状态:各种因素并不是一种有时叙的排列,它们之间不是一种互相有界限的先后关系,而是互相掺杂,互相渗透的。这些因素弥漫为一团,使我们仿佛感到它们各是自己又不各是自己,纠缠不清、无法分解。”即渗延是一种状态。而情感就是一种渗延状态。因为情感与时间有关,而与空间无关。或者说,渗延使得不同时段产生的各式情感在某一个时刻蜂拥挤入一个情感空间,由此凝聚成一种强度的情感。
如《期待》就是通过“我”的回忆将许多年前儿时与徐立刚的深厚情谊和现在徐立刚牺牲后徐家的凄冷感受对比起来:昔日徐立刚一家亲切、红火,而今天痛失独子的徐家父母则风烛残年,守候着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期望过活。“悲愁”与“孤苦”等情感在时间里堆积到一起,堆积在“我”看望徐大爷和徐大娘的短短过程里,堆积在小说的单纯的情节里。
再如,“我”与徐大爷的一段对话:“这城里变得真厉害,”我说。我们于是从这里开始,从这里谈到城隍庙,谈到地方上的奇闻,谈到最近两年来的收成,慢慢的,最后我们谈到他的女儿,徐立刚的妹妹。这些自然是无聊话,敷衍话。当我们谈着时候,我深信徐大爷大概正跟我同样——我们心里同样回荡着另一件事。”在这段对话中,双方都在躲闪一个最想谈及的话题,就是因为这个话题渗延着双方的希望、绝望、哀痛、坚强等诸种情感的汇合。
尤其是“曾经被无数的手摸过,无数次被打开过”的徐立刚写给父母的家书,不仅凝固了徐立刚生前和死后的时光,而且也化作了期待绝望时的惟一虚妄的希望:睹物思人,活着的白发苍苍的父母在书信的时间里虚构着儿子不再回家的故事。“‘他为什么说不回来了呢?’徐大娘怀疑地问我。‘一千个好不如一个好,外面再好总没有家里好!’”大家无语,只有“泪源源滚到老皱的脸上来”。这样的描写没有推动情节,只是任情感流动、冲撞心灵。
总之,《期待》的“单纯”不追求复杂性的情节,但却格外追求具有渗延性的复杂情感。从这一点来说,单纯也是一种复杂。
附:期待
□师陀
我忽然想起徐立刚的父亲徐大爷同徐立刚的母亲徐大娘。徐立刚就是人家叫他大头的徐立刚,我小时候的游伴,据说早已在外面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被枪杀了;并且当我问起的时候,只有极少几个人能想起他的名字,这个小城的居民几乎完全把他给忘了。那么这两个丧失了自己独养子的老人,两棵站立在旷野上的最后的老芦草,他们是怎样在风中摇曳,怎样彼此照顾,而又怎样度着他们的晚境的呢?
这一天我站在他们门前,快近黄昏时分,许多年前的情景又油然回到我心里来。徐大爷是个中年人,高大,庄严,有一条腿稍微有点瘸。徐大娘跟她丈夫相反,圆圆的大脸盘儿,相当喜欢说话,常把到他们家里去的年轻人当干儿子看。徐立刚自己由他们调合起来,高大像他父亲,善良像他母亲。徐立刚的妹妹,用红绒绳扎双道髻,是个淘气的小女孩。这人家跟我多亲切,过去跟我多熟!——我想着,我踌躇着,好几回我伸出手又缩回来,忍不住去看街上。
在街上,时间更加晚了,照在对面墙上的云霞的反光逐渐淡下去了。一只猪哼哼着在低头寻觅食物;一个孩子从大街上跑过来;一个卖煤油的尽力敲着木鱼。
“砰,砰!”终于我敲门,随后,一阵更深的静寂。
我于是从新回头观望街景,云霞的反光更淡下去;猪仍旧在寻觅食物;孩子早已跑过;卖煤油的木鱼声越来越急,越响越远。街上没有人了。
“这条街多凄凉!”我心里说,在旁边站着。
有人走出来。
“谁呀?”一个女人在里头大声问。
门闩响着,门呻吟着开了。一条小花狗想朝我扑上来,在那女人背后狂吠。院子里空荡荡的,墙角有棵枣树——我吃过它结的枣的枣树,开始上宿的母鸡蹲在鸡笼顶上,一只红公鸡咕咕着预备往上跳。
我正要问主人在不在家,一个老人在堂屋当门现出来,接着,差不多同时,一个老太太也现出来。他们站在门口向外望着,好像一对从窠里探出头来的小燕。
老人——徐大爷。
“砎砎砎!”他吆喝住狗,一面高声说:“别教它咬,外甥女。是谁在外面哪?”
给我开门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也就是徐大爷的外甥女,先是惊异地向我打量着,回答说“不认识”,然后躲到厨房里去了。
老太太——徐大娘,她分明比她的丈夫更不安。
“谁在外面?站在外面的是谁?”她焦躁地频频转过头问徐大爷,声音很低,但一直送到大门外。
“我看不大清楚,”徐大爷用力朝我这边瞅着。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真想不到——我看是马,马叔敖吧。”
“马,马,马叔敖……”
徐大娘想着,慌乱地念叨着,突然她发出欢呼。
“哦,马叔敖!真的是你吗?”两个老人同时喊。“进来,进来,别站在外面。你怎么不先捎个信来?”
我没有方法说明他们多快活。他们说着同时奔出来,徐大爷替我赶开狗,徐大娘忙的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好像什么都忘掉了,鸡被惊吓得满院子跑,他们也顾不得管了。
我们于是走进堂屋。屋子里陈设仍旧跟好几年前一样,迎面仍旧供着熏黑了的观音神像,两边挂着的仍旧是当初徐大爷娶亲时人家送的喜联,在条几上——神像前面,仍是香筒、磬和香炉。所有的东西几乎全不曾变动,全在老地方。惟一多出来的是对联顶上簪的纸花,少女出阁时插在男家送来的喜上的装饰品。
“有茶吗,外甥女?快拿茶来。”徐大爷关照说,一颠一颠走进来。
徐大娘完全忙糊涂了。这难道是梦吗?她笑着,不住向我上下打量,嘴唇动弹,泪涌出来,在她的老眼里转。
“可不是么,真的是你,叔敖。”她重复说。她问我几时来的,问我中间隔了多少年,我跟他们立刚同时离开的这个小城。然后,一句老太太永不会忘记的老话,她说我比先前高多了。
徐大爷在旁边站着,直到这时才插进嘴。他对徐大娘嚷:
“有话停会也能讲!你就不教人家歇歇,喘口气?”
我们全坐下来。
那位徐大爷的外甥女端来两碗茶,随后走出去。
徐大娘坐在下面网凳上。徐大娘的确老得多了,她的原是极强壮的身体衰驼了;她的眼睛看起来很迟钝,脸上的皱纹比先前更深,皱褶更大;她的包着黑绉纱的头顶,前面一部分分明是秃了的,而其余的几乎也全白了。
“你在外边好吗?”她用袖子擦眼睛,没有留心我望着她时候的惊异。“听说你也一直没在家——这些年你都在什么地方?你看见过立刚没有?”
一阵莫大的恐慌,我对老太太怎么讲呢?我跟她说她的好立刚死了吗?早就被人家杀害了吗?幸喜她的注意并不在这里。人们说老年人就是长老了的小孩,这指的正是徐大娘。徐大娘正在一种天真的兴奋中,你心里会说:“什么念头在她心里转哪,她这么忙?”
“你接到过他的信没有?”她的老眼游疑不定地转动着,随即加上一句。说着她站起来,一件别的事情分明又引动她了。
徐大爷,像罪人般一直在旁边被煎熬的徐大爷,在他们遭遇的不幸中,长期的悲苦绝望中,他显然学会了体谅忍耐。
“你又?……”徐大爷可怜地瞧着他的老伴,从他的神色上,你又很容易看出他在向她乞求。
徐大娘干脆回答他:“你别管!”
“可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在绝望中,老头子的声音差不多变成了呜咽。徐大娘可不理他。徐大娘一直朝里边去了。
现在我仔细地观察徐大爷。徐大爷也老的多了,比起徐大娘,我要说你更老了。因为打击对你来得更重,你心上的负担更大,你的痛苦更深。因此你的眼睛也就更加下陷,在昏暗中看去像两个洞;你的头发更少更白,皱纹同样在你脸上生了根,可是你比你的老伴徐大娘更瘦,更干枯,更惨淡;你的衣服是破旧的,要不是徐大娘催逼,你穿上后决不会想到换的;你的纽扣——自然是早晨你忘记了,上面的两颗你没有扣上。精神上的负担给人的影响有多大呀,徐大爷?你在我对面几乎始终没有做声,眼睛茫然向空中瞅着,慢吞吞地吸着烟。烟早就灭了,可是你没有注意。你的眼里弥漫着泪。看了你的可怜的软弱老态,人决想不到你能忍受这么大的痛苦;而事实上,要不是你的一把年纪支持着你,你会忽然倒下去,用头撞着地或是桌子,你会哀伤的像孩子般痛哭着说:“让我说出来吧,我受不住。让我全说出来吧!”你不会吗?你会的,即使在一个后辈面前你也会的啊!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