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平和的散文理念,不平和的《胡同文化》

作者:冯 晖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四、“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这句话是贾平凹说的,含义当然颇丰。在此,笔者想把它加以简化,仅从语言的角度来解读。也就是说,看看汪曾祺这位“文狐”是如何修炼成“语言老精”的,或者说,看看其语言是如何达到“白话汉语最高的文学性”的。
  读小学时,祖父就教他读《论语》,后又随当地两位有名的先生学习《史记》和桐城派古文。他私下又最喜欢归有光的《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认为它们文笔简洁又极富人情味。成名之后,他承认儿时所学的桐城派古文对他文章的洗炼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而他最念念不忘的还是:“我受影响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几篇代表作。归有光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这和我的气质很相近,我现在的小说里还时时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岂止是小说!所以他又有言:“我的散文大概继承了一点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传统。有些篇可以看出张岱和龚定庵的痕迹。”罗列这些资料,无非是为了说明:汪曾祺的语言之所以洗炼、雅致、绵长,与他文风中弥漫的古典汉语的“余韵”与“痕迹”关系甚大。语言本来就是一种文化积淀,语言的文化积淀愈是丰厚,语言的含蕴就愈是丰富,就愈有着言近旨远之功力。
  除了终身读之不倦的古典散文,汪曾祺还一直做着凡俗的我们不愿做的凡俗之事:随时随地向老百姓、向生活学习语言。这点笔者不必多谈,诸多大作家都这样。
  还有一点却是凡俗的我们渴望着却无法实现的: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四年,汪曾祺入读西南联大,他的老师都有着如雷贯耳的名字:沈从文,闻一多,朱自清……他上过沈从文的各体文习作课,创作上模仿沈先生,连沈先生的文白杂糅的语言也模仿。沈先生亦最喜欢他,细致地批改他的每一篇习作。本来就有极高的文字悟性,又得到名师们的衣钵真传,不成“语言老精”才怪呢。
  一九五年,汪曾祺任《说说唱唱》编辑,一九五四年调任《民间文学》编辑。这几年的工作经历对其语言风格的形成非常重要。一九四八年,汪曾祺有小说集《邂逅集》出版。那些文章,像《小学校的钟声》《复仇》等,语言与句法是颇空灵的,带着强烈的欧化味,很不好懂。他后来承认,初学写作时,很喜欢堆砌辞藻,喜欢故意写得很有“才气”。这种矫揉造作的语言是如何为之一变的呢?《说说唱唱》及《民间文学》中生动简洁、直截了当的民间口语资源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开始形成这样的语言观:语言的惟一标准就是准确。成为大家后,汪曾祺谆谆劝告青年作者,要多读戏曲、曲艺、民歌。他说:“我编过几年《民间文学》,得益匪浅。我甚至觉得,不读民歌,是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的。”
  从古典汉语中吸收造就雅文的营养,并从民间的、日常的口语中寻求活泼的语言资源,这就是汪曾祺的语言雅俗互见、极富文化意蕴的原因,当然也是他成为“语言老精”的主要原因。
  
  附:胡同文化
  汪曾祺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巴。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得“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起,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润庠、王黳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靴”,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志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再见吧,胡同。
  1993年3月15日
  (选自《汪曾祺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