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幻象

作者:瓦连京.拉斯普京 刘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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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连京·拉斯普京(Валенmuн Расnymuн;1937年生),俄罗斯当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早年,拉斯普京以《为玛丽娅借钱》(1967)、《最后的期限》(1970)、《活着,但要记住》(1975)和《告别马焦拉》(1976)等名作而享誉文坛,同时成为苏联新潮战争文学和乡村小说的代表人物。小说《火灾》使他第二次获得苏联国家文学奖。苏联解体之后,他的文学创作的数量有所减少。
  我开始在夜间倾听一种声音。似乎有人在拨动一根长长的、越过整个天空的琴弦,那琴弦发出了纯净的、怨诉的、让人陶醉的声响。一阵声浪刚刚逝去,另一阵声浪又单声部地、声音犀利地响了起来。我躺在那里,完全醒了过来,我全神贯注,内心充满了担忧,我在仔细地倾听:这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幻觉可以出现一次,出现两次,却不可能每天夜里都不停地出现。幻觉也可以出现在白天,可白天我却从没有过这样的幻觉。我清晰地听到,在我头顶上方的什么地方,琴弦被有意地、小心地拨动了,发出一阵响声,然后,这响声又绵延为一个微弱的、忧伤的颤音。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个响声惊醒了我,还是我稍稍提前地醒了过来,为了从头到尾地倾听这个响声。奇怪的是,那只小闹钟就放在身边的床头柜上,可我一次也没去看它那发光的表盘,我只要转过脑袋去,就可以确定,我每天是不是在同一个时刻醒来的。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一个不知道在传达什么的信号,在将我迷惑,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倾听着那个隐秘的、有待破译的声音,而把其余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这里没有恐惧,而那会使我惊呆的惟一东西,就是一种期待: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是什么?——莫非,他们已经在召唤我了?
  在这样的时刻,当那哀怨的召唤突然响起又渐渐远去,我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我感觉到,这是在喊我的名字,在做一次尝试。没办法:看来,就要轮到我了。在我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我曾多次有过这种严阵以待的感觉,认为这种感觉是可以信赖的,是不会出现什么变化的。我进入了角色,自我献身地、完全真诚地扮演着这一角色,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让我自己相信,在我死亡的终点线之前,还伸展着一片无穷尽的远方,还有着无穷尽的享受,享受生活的欢乐。但是现在我明白,关于无穷尽的骗局已经结束了,在我们那一辈人里头,已经没人比我更年长了,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转向内部,为的是分辨出道别的风景。我还能产生强烈的情感,还能做出果敢的举动,我的双腿还能轻松地迈动,我还没有丧失行走所带来的乐趣,但是,干吗要说假话呢:抖擞的精力已经无处可以获取了,未来的一切,都是枯燥乏味的。我越来越经常地遭遇孤独,发现自己独自呆在四堵墙之间,这四堵墙壁我已经很熟悉了,可它们却不是我主动选择来的,而似乎是某种外力强加给我的。我在那里寻找一些可爱的物件,寻找自己的东西,为的是更容易地习惯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亲人前来看我,我也没再等待他们,一连数个小时,我就透过那扇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窗户,看着窗外那一成不变的风景。
  就连那风景也是熟悉的,只不过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景。我到过很多地方,我听见过的许多东西,都曾让我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怀着深深的爱恋,噙着感动的泪水,甚至甘愿融化在那风景之中,追随那些先行者,他们在我之前就已经融化在那里了,并添加上了美和静逸。也许,这某种东西来自转瞬即逝的、明亮耀眼的过去,来自那些在心中留下了烙印的视觉印象——我不清楚。
  这“某种东西”出现在秋天,出现在深秋。
  我喜欢“大自然豪华的凋零”1……又怎么能不喜欢它呢,既然这整个年头仿佛都一直在养精蓄锐,做好准备,以便在低垂的、似乎也同样沉重起来的天空之下,展示出大地在摆脱了重负之后所披上的那身奇异装束。森林泛出一片火红,杂乱的青草垂下沉甸甸的草茎,散发着清香,空气像水流一样漫过阳光下的低地,激起一片沙沙声,带来一阵苦艾味;远方静卧在清晰、柔和的地平线上;田头,林边,山脊,——全都披上五彩缤纷的衣裳,跳起圆圈舞,它们端起姿势,忧伤地、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一切都在坠落,种子和果实在纷纷坠落,铺满了大地。“老娘们的夏天”如今变得年轻了2:春天挤进了夏天,夏天又挤进了秋天,九月里还是满眼绿色,一片芬芳,感觉不到秋的气息,而与此同时,白雪却在毫不迟疑地做着准备。圣母节3过后一个星期,就会有寒流袭来,然后就是潮湿的日子,人们辗转反侧,苦不堪言。然后是彻底的干燥。于是,那些还保留着其装饰的一切植物,就会抖落出一阵彩色的落英雨,表露出它们那普遍的、敏感的忧愁。在这样的日子里,是最容易想起上帝来的。
  就这样,我最亲近、最喜爱的季节到来了:我的秋天。它在风雨之后走来,它遍体鳞伤,衣不遮体,它静静的,经受了激动和痛苦,顺服下来的它,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弱化了的阳光仍能让人感到温暖,空气却似乎凝固了,最后的秋叶也缓缓地落下,随风飘舞;土地变成赤褐色的了,枯草倒伏在地面上,在那高高的、睡意惺忪的天空上,几只留下来过冬的大鸟在舒缓地、庄重地盘旋。紧贴在地面上的薄雾散发出甜味,干燥的、白色的蛛网若隐若现,河中水面泛着死寂的微光,夜空中的流星雨也失去了夏日的亮度,不再显现了;一幢幢低矮的农舍散落在村子的各处,就像是深深地扎根在冬天的大地上。一切力量都是向下的,倾向于大地……太阳带着苍白的余韵徐徐落下,黄昏则久久地沉睡,不时亮出几丝白日的余晖。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难以猜透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季节的成分死去了。某种永恒的、权威的、最后审判性的东西却降生了。
  就这样,在这个我不知如何走进来的房间里,在这扇宽大的窗户前,我看到了这明亮的晚秋,它紧紧地拥抱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个世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片风景永驻我心,以便一次又一次地复现,我再重复一遍,我记不清了。或许,这风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它是由一支能自动记录的笔在我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描绘出来的;在那沉湎于想象的成千上万个小时里,由我所创造出来的画面难道还少吗,——说不定也会出现那样的时刻,想象会不请自到,不需要我冥思苦想,便会自动地把我变成它的主人公。
  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两侧是两堵墙,对面是一扇窗户。面前的窗户是落地式的,从地板直抵天花板,背后则是一扇又高又大的门,是双扇的,上面带有三道装饰框和两个别致的铜把手;在那扇门的后面,也应该有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但不知为何,我却一次也没有想到要到那后面去看个究竟。我的位置就在窗前,在一把低矮的轻便扶手椅上,这是一把旧椅子,已经被坐坏了,扶手也破损了。这把椅子是我的家具中的一种,它和屋里的其他那些东西一样,不知怎么流落到了这里,与我和这个房间和平共处了。这把椅子早就该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害怕与它们分开。它们中间包含了太多的我。当我躺进这把椅子,屁股几乎挨着地板,我就会觉得自己很舒服。
  右面的墙边,立着两个做工很粗、但很结实的深色大橱柜。我怀疑,这两个橱柜是特意找来的,以免贬低了我那把椅子的长处。这两个橱柜都不是我的,但橱柜里却装着我的一部分家庭藏书,这些书似乎是我自己挑选出来的,都是我最爱读的。对面那堵墙边,也立着同样的一个橱柜,里面摆的是我的玩具——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小钟收藏品,这些小钟千奇百怪,各式各样,有玻璃的、陶瓷的,也有黏土的、木头的,有铜制的、铁制的,也有石头的。在它们中间也同样包含了太多的我:在工作之前,我喜欢看看它们。在我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这样的时刻很罕见),我就会走近它们,久久地欣赏着,直到听见那些温情的、婉转起伏的混声,那些声音在重复着我的话语,在补充着我的话语。在我碰触到那些小钟之前,最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它是由一个包着红头巾的玻璃姑娘发出的,那块红头巾在她的下巴下面系了一个结,在她肩膀上横着的那根小扁担上,吊着两只很小很小的水桶。就是从那两只小桶里,传出了一阵水晶般的水声。随后出场的是一个好汉,他头戴一顶翘檐草帽,就连那只道出问候来的小舌头,也隐藏在了那顶帽子的下面。在这之后,我便让整个钟的王国都颤动起来,祝我健康。要知道,用这样的方式很能满足虚荣心。
  这不是回忆的房间;而且,我似乎也丧失了回首顾盼的可能性。我置身于此,是为了另一个目的。无论是在房间内部,还是在窗户外面,一切都被一双双人的手或非人的手抹上了一层忧伤、严峻的单调色彩:一个长方形的、狭小得仅够一人独处的居所,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向前突出的、面对着一条出路的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是百看不厌的,就像你那永恒的故乡。
  左边,是河的支流,那条河不太大,它蜿蜒曲折,如今已完全安静了下来,河岸很低,岸上长着几株白桦树,它们三三两两地把根扎在一起,落光了叶子,垂下了树梢。右边,在那个光秃秃的、一侧露出红色黏土的山冈后面,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几丛茂密的小松树,在它们的后面,则是高高的、波浪状的地平线,是耸立的森林。在河流的山冈之间,有一条乡间土路,小道还没有被碾平,路中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被压扁的野草。小路蜿蜒而去,随着河流的弯曲而弯曲,随后潜入一片低地,越过河上一座黑色的小木桥,最后消失在对岸那片白色的乱石间。只是在小桥前方一公里左右的一块坡地上,小路才重新显露了出来,——它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变得又平又直,灰色的路面闪闪发光。
  这突然发生了变化的道路让我感到不安。离我很近的道路此端,杂草丛生,勉强可以通行,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它与道路的彼端联系在一起,那彼端宽阔齐整,井井有条。无论用什么样的纽带都难以将这道路的两端联系起来,新的一端一准会挣脱旧的一端,就像老爷的手会挣脱农夫的手一样。我非常想看一看道路两端的连接处。我还感觉到,如果不得不去踏上那条新路的话,那么,那条新路也许会像自动扶梯一样,是会自动滚动的。不过,那条新路也不是荒无人烟的:在它最初发生变化的地方,在路的右侧,耸立着一株乌黑的百年古松,它体态端庄,低垂着宽大的枝丫,而在那株松树的后面,可以看到一间崭新的小木屋,它泛出琥珀色的光泽,就像是童话中的小木屋,屋顶上只有一个坡面,坡面朝着我这边。同样像是在童话里,那屋里住着一个小老头,他常常出门走到那杂草丛生的路肩上来。可以看到他那颗没戴帽子的白发苍苍的大脑袋,还可以看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可是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他的脸朝向哪边,他在观察什么,然而,如果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就一定是在观察什么,一定是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
  这阵非尘世的、昏昏欲睡的严寒已持续了一天,这严寒完全是咒语性质的,是一只算命的手给招呼过来的。白桦树如此温顺、如此美丽地躬身面对河水,小河如此惺忪地潺潺流淌,在那道路消失之处的河岸上,石头如此忧伤地泛着白光,就连右边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小松树,也带着可笑的匆忙而僵住了,于是,在一阵甜蜜的愁苦之中,我的心一阵发紧,非常想去看一看,去看一看。这是什么,是生活,还是生活的继续?太阳很安静,很孱弱,带着一个清晰的、五彩的日晕,干燥的、轻雾似的薄云静卧在空中,似乎扎下了根,似乎失去了轮廓。而在地上,落叶已经埋进了土壤,再也不能飘飞、再也无法喧嚣了。落了叶的森林并不显得赤裸,并不显得可怜,它已经及时地换了装,在风倒木所在的地方,它又建起了松树或柏树的温暖掩体。在森林的上方,在山冈和小河的上方,掠过一阵悠长的、哀伤的叹息,这叹息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就这样,你坐在窗前这把舒适的破椅子上,时而看着眼前的风景,时而看着自己,已分辨不出彼此,也无法将所见到的一切梳理为连贯的思绪。天空慵困地泛出幽蓝,黑暗自大地慢慢地腾起,渐渐地,我的房间也被黑暗所遮蔽了。我已经习惯于黑暗了,我要说一声:这是我的黑暗。
  突然,出现了第二个幻象,幻象中的幻象,我开始看到,自己出门来到原野上,转身走向小河,在那儿,一株株高大的、树皮很厚的白桦静静地站着,从根部分裂出好几支树干,那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忧伤地伸展着,还将被疾风所折断……我站在白桦林中,想道:它们是否看见了我,是否感觉到了我?也许,它们同样在等待?这已经不再是什么植物界的奇谈怪论了,人、树木和鸟儿,我们都被拴在同一条生物链上,我们有着同样的生命意义。在上了年纪之后,见一棵树木倒下,往往就会伤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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