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蓝色的马

作者:蔡逸君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森闭着眼坐在通勤列车上,只因无所事事,日报看完以后他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窗外的风景再也不能吸引他的目光,这条铁道旁的景色他至少看过一千次,别说哪个路段有几棵树几根烟囱,就是车上的乘客该在哪站下车,他都熟悉不过。不是说人生像一列长长的火车,我们都是过客吗?然而乘客间如此紧密的相遇,一成不变的上车下车,还能有什么期待和浪漫的心思可言?森真不知道那些长年在火车上服务的工作人员是怎样适应过来的,或者他们早已学会了不要把人当一回事,因为怕每天见到自己和同一批乘客在固定的车站上下月台,只有不把人当一回事,把坐在这里的人当做是风景、是一棵树一根烟囱一块招牌的旅客,即使看过了一千次仍不能当一回事,否则同样的日子载着同样的一批人去到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一定是如此,列车长剪票时,森觉得他的脸孔相当陌生,可是制服上的名牌却告诉森,列车长仍是同一个人。森环顾四周的乘客,同样是见过千百次的陌生人,就像一群假人模特儿环绕在他身旁,于是他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样的通勤列车最大的目的就在于接送往返两地之间的上班族和学生,每个人上车时都匆匆忙忙占取一个位置,经常是拥挤不堪的,站的人甚至得把脚放落在坐的人两腿之间,等列车到了一站,有人下车,坐的人忙把两腿伸展舒拢一下,几秒钟后上车的人又把它们撑开。森早就习惯看报纸,遮住和站着的人之间的距离,以免使如此亲密的两个过客觉得尴尬。有一刻森似乎是睡着了,一个不小心整个头脸就往前贴在一面蓝色的丝绸缎上,温柔细致,软绵绵的。尽管只是一瞬间,站在他面前的一名女子很快地拿着黑色的皮包挡在自己的小腹上,森的脸碰触到冰凉的皮面,赶紧缩直了上身。张开眼睛,森甚至不敢抬头看看眼前的女子,她一定以为自己是个色狼登徒子之类的吧,虽然她没有喊叫也没有离开,但她心里一定诅咒着,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女子在一站下了车,森觉得自己的耳朵依然红热,车厢里已经宽松不少,她离去的空当不曾有人来补上,列车慢慢又动起来,森看着女子的背影在剪票口排队。突然,毫无来由地,森看见一匹蓝色的马在月台上漫步,穿过他们两人之间。“马!”森的声间空飘飘地在嘴巴里回颤,他目瞪口呆,无法辨识这匹蓝色的马是真是假,而火车已经远离月台。森很想问问别的人有没有同他一样看到一匹马在月台上,然而周遭乘客不是闭目养神,便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这匹马,否则怎么还能如此镇静!可是即使有马,马也从来不曾有过天蓝色的,森不安地想着,难道只是幻影,那样真切的幻影?火车行进进入规律的节奏,森让自己不再去想有关马的一回事,然而抽离了这样的想念,森觉得自己马上被空虚塞满。一切仿佛回到正常以后,森一下子竟分不清楚,他现在是在去上班的列车,还是在回家的路上。
  列车停靠在森该下的站,乘客们一一下车,森却不想动也不能动,他不由自主地思索着蓝色马匹。如果只是幻影,那么这个异象的根源来自哪里?它所要暗示的又是什么?列车开动了,森起初仍陷在一片茫然之中,不久他开始显得兴奋紧张,因为前面的风景和道路全然陌生。这倒不是因为没来过的关系,森知道是那匹马改变了一切。几年来规律平静的生活竟让一个子虚乌有给弄乱了,森不得不怀疑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建立的一切,那真的是实在的吗?如此简单轻盈的一匹蓝色的马穿越,像是嘲笑着森的所有,最起码这匹马还能悠游自在地在月台上漫步。比较自己而言,森觉得自己像是列车上的拉环被固定住,只能左右摇摆。森不能动也不敢动,他决定不下车,就是要证明自己能像那匹马一样,漫踏轻松的步伐踩碎现实。才又过一站,森便开始犹豫了,这样的挑战是何等荒谬呀!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且这东西可能是来欺骗他的,他竟然随着这样的诱惑起舞,他怪罪自己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被牵引出正常生活的轨道。他想回去原来的站台,他得准时进出款项,他得赶赴大小约会,最重要的是他得出现在人群当中站好自己的位置,不然很快地又会有别的人补上来。如果不回去,妄想着如何去驾驭马匹,那么自己将失去一切。有必要如此小题大做吗?有必要牺牲现实的安全感去追寻一匹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蓝色的马吗?森僵直地坐起,伸了一个懒腰,他能想象当他把这样的事说出来,定会惹来周遭的嘲笑,他要告诉别人是因为睡过头才耽误的,不是因为一匹马。
  森站在列车的门边,一进站自动门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冲下去,一个他从未也没有理由停靠的站台。他辨别方向,穿过地下道来到对面的月台,搭载他来到此地的列车已经缓缓离去,这一切都在证明,自己是多么大的一个谬误呀,多了一个或者少了一个他根本就不会有人关心,火车还是依照正常的节拍前进。只有像自己这样的糊涂虫才以为马会嘲笑,以为马有能耐颠覆世界,要是这匹马真有什么,那应该阻止火车开动才对,单挑他个人并不能改变什么,森嘲笑着马匹。
  返回的火车一直不来,森不想再去理会所谓的马的暗示和原由,他只想赶快离开此地,恢复没有见到蓝色的马之前。森坐在塑胶椅上看着进出月台的旅客,然后他看见那名穿着蓝色丝绸短裙的女子持着票走进来。是同一个人吗?刚才他根本就没有勇气去看清楚她的脸,会是同一个人吗?不会的,她已经在前面某个地方下车,她已经安安稳稳地待在某个地方,现在的这名女子不过是恰巧穿着同一件衣衫,这事情再平常不过,无须多想。女子的身影走入地下道,森盯着对面月台的地下道出口,他期待着她的出现,过了两分钟,女子却始终没有走上来,她像那匹蓝色的马一样横过自己的视野后立即消失不见了!森紧张地想去问问别人,刚刚是否有看见一名着蓝色短裙的女子经过。再等了一分钟,森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冲进地下道。女子好端端地站在一面落地的大镜子前补妆,根本没有注意站在她身后十米远的森。森一脸尴尬但终于安了心。回到座椅上一会儿,那名女子才从地下道走上来,至少这一次终于把一个过客看清楚,至少她变成真正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森知足地看着对面月台的女子。
  车子缓缓地进站,才上车森就发现不对,他把他的公事包遗落在刚才的列车上了,森赶紧又下车。森想去找站长,对面月台却来了车,他没有犹豫快速地通过地下道搭上这辆列车,才上车自己就又感到后悔。人潮巅峰时刻已过,车厢里空荡荡的,那名着蓝色短裙的女子就坐在森的斜对角安静地看着报纸。森看不到她的脸,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这令他觉得不安。森体会到的陌生不是之前所感到的那种对于环境或人物因为不熟悉而产生的陌生,而是对于一个以往可以清清楚楚指认的目标现在却瞠目结舌不知其为何物的疏离情感。这种陌生是不会产生美感的,它令人感到不安与空虚。这样的情境盘据在他的心中。至少那匹马是模糊的是未知的,森可能一辈子永远也无法认识清楚。相对地,他对于这几年自己的一切可说是了若指掌,因此才会产生不安与空虚。森希望那匹马能够再次出现。是这样子吗?森问着陌生的自己。列车长来查票,那女子放下报纸看了森一眼,列车长剪过她的票后往森走来。森取出车票想解释,列车长已经拿出补票的本子问他要坐到哪一站。
  “我不是故意的。”
  “你要在哪里下车?”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列车长毫不放松地质问着森,森开始尝试跟列车长解释这一切,他说他的皮包掉在另一辆车上,他现在正要去找,可是他并不清楚该去哪里询问,他也不知道那辆列车的车次号码,可恶的是这种通勤列车根本就没有记载这些资料,车票甚至连时刻也不标明,虽然当初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方便乘客随时可以搭乘当日所有的此类班车,而更令人沮丧的是列车常会误点,人们从不关心自己搭到的列车是上个班次的还是下个班次的。森越想把话说清楚就更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说清楚,他瞥见那女子又放下报纸看着他,他气馁地不想再多说话。
  “那么我就把车票划到终点站,你去那里找找看。”森知道列车长根本就不相信他,他还能多说一些的,譬如他知道那辆列车车长的姓名,但当他想说时却怎么也无法记起那个刚刚才看过的名字,而且这些并不能解决他的尴尬。
  “我没有钱,我的钱放在皮包里。”森的口袋里只有一些铜板。
  列车长不再客气地看着森,两人僵持之际,那女子离开坐位走了过来。
  “多少钱?我来付吧。”
  列车长收了钱把补票交给森,森感激地望着女子,那女子也没多问又回到刚才的位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女子把我当成一名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一名乘客。森很想冲过去告诉她关于蓝色马匹的事,她一定能够理解这样的事,她不是因为同情才帮他付钱,她相信他说的话,而这些事情本来就是真的。至少必须去请问她的名字和住址,我得把这笔钱还给她并附上一张谢卡让她知道我不是个无赖。森虽然这样想,可是一直到列车停靠在一站,女子下车,他仍然只是僵硬地望着她,直到自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他才跳出了火车,把那个假人模特儿般的自己留在孤独的列车上,让列车静静地载着他驶向远方终点站。
  森跟在女子身后出月台,尾随她穿越小镇的街巷,森奇妙地感觉到这个地方他仿佛相当熟悉,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一辈子也没到过此地。森找到了第三种陌生感,一个未来将会莅临的陌生感。一路上她仿佛把他当成是个无色无状的透明物,不管森有好几次就与她并肩齐步,甚至超越她,就像是她在跟踪他一样。他们停在一处公寓的大门口,女子开门,森跟了进去。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会不知道我一路跟踪你吧!”
  “我当然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从我进月台后就跟着我,我差点认不出你,你留了胡子,跟从前都不一样。我是问你怎么找到我的,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个小镇,怎么知道我每天会搭乘那班火车。”
  森喝了一口她从厨房端来热烫的咖啡,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从她的话语很清楚地说出,她认识他。森不安地看着眼前这名女子,他努力地辨识,从记忆中仔细地回想,然而她还是透明的。一定是她搞错了,她误认他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很像他,或者这个人曾经很像他。但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确实他与她认识,而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那不是令她很尴尬吗?他原来只是问问她的名字,现在他心虚地说不出话来。
  “我想你可能忘记我的名字了吧!”
  “不是的,我在想是不是,有可能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女子看着森有一分钟之久后露出诡异的笑容,这样的表情让森更加沉重,它让森觉得是他自己在逃避认识她这个事实,可是森无论如何也记不得这名女子曾在他的生命中占取一个位子,他惟一熟悉的就是她身上穿着的蓝色短裙。森决定马上离开,不让误会继续扩大,然而她的眼里却期待着他留下来。森环顾公寓周遭,心中想着就在某地像这样的一栋房子里,应该有一对男女也是像他们两个一样静静地享受安静甜蜜的时光,他们认识彼此也爱着对方,但即使是如此浪漫的想象仍无法使森脱离此刻的不安。
  “我已经结婚了,你没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知道你一定很不能谅解,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离婚了。”
  “这真的是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你结过婚,而且你离不离婚跟我一点干系也没有,我真的不认识你,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这个地方是哪里,我根本没有要找你。我真的很感谢你,但我真的没有其他的意思。”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在地下道偷偷地看我,还辛苦地从对面的月台奔跑过来赶搭我乘坐的列车,又一路地跟踪到我家。你说你不认识我,那你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在一处车站看到某个男人就找机会勾引吗?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跟踪你是因为你帮我付车票的钱,我想知道你的姓名和你住的地方,我会把这笔钱寄还给你的。”
  “如果是这样,在列车上你大可来问我,为什么要绕一大圈浪费力气,而且还跟到我家里来!你根本就不敢面对现实,当初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的外表虽然改变了,但你的内心根本没变,你永远是这样,想的和做的不一致!”
  女子的话已经变成一种控诉,森无法再多做解释,他只想赶快离开此地,他又想到那匹悠游自在在月台上漫步的蓝色的马。森站起来,本想一走了之,但看到她是那样地哀伤气愤,想必在情感上曾经受到巨大的挫折,而且令她觉得受到伤害的人跟自己长得相像,她并不是有意地责怪,而且她帮他付过车钱,他不愿再去刺激她,森又坐了下来。
  “你是因为认识我才帮我付钱的吗?”
  “当然不是!”女子看着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这让我安心许多,我想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彼此认识对方,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吗?”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