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蓝色的马

作者:蔡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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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玩什么把戏?如果你真的认为不认识我,请你现在马上离开,我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你,钱你不用还我了!”
  “你先别怀疑我,这件事很显然是我们双方有一个人搞错,我没有恶意,但是为了理清事实真相,好吧,我不问你的名字,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我的名字叫什么?”
  女子迟疑一会儿,缓慢陌生地说出一个名字,才说出口她就已经发觉森不是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像,根本不是他,而且更无助的是她无法想起他的脸。森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个名字他未曾听过,对于眼前穿着蓝色短裙的这名女子又恢复了那种亲切,就像他刚才走在小镇街巷的情感。他们两个人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时间跟着也停滞不动,他们正在重新彼此确认对方。
  “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你并不是这个站的乘客。”
  “确实不是,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一匹马,一匹蓝色的马。”
  “蓝色的马?你想去的是小镇郊区的游乐场吗?那里并没有蓝色的马,难道他们这样宣传?”
  “不是的,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是说我在某个月台看见一匹蓝色的马漫步在人群之中,然后事情的演变就让我到达此地。”
  “真实会动的一匹蓝色的马?”
  “是的。”
  “虽然很难相信你说的,但我还是被你的谎言所吸引,你差点也骗过了列车长!”
  咖啡已经失去温度,森将冰冷的苦汁一口吞下,离开时,森忘记问她的名字,而她也没有提起。
  回到列车上,森僵硬的身体躺在座椅上,他已经不想看风景,只希望列车赶快将他载往终点站。
  离开小镇时他迷路了,从女子的住处出来他就失去方向,他以为左转会有一面招牌,他以为右弯会有一棵巨大的茄树,然而完全不是这样,他不断地走入一条又一条的死巷,碰到一面又一面的墙。森一心一意渴望回到列车上,聆听平静安稳车轮滑过轨道时发出的节奏声响,但是他发现每走一步距离车站似乎就更加遥远,他愈紧张就愈不敢停下脚步,愈陷入陌生的涡漩中心打转,他被带往一座游乐场。森从门口眺望游乐场,他看见《天方夜谭》中的宫殿圆顶在太阳下闪耀金色的光芒,售票处附近装扮成卡通人物的玩偶兴高采烈地随着音乐跳舞,有几个彩色的气球飞升天空,小丑在剪票,进场的人可以摸一下他的红鼻子,森调皮用力地弹了他的鼻子,小丑狠狠地瞪他一眼。环游世界的列车载着森绕遍整座人满为患的游乐场,园区不断广播寻找失踪小孩,他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车,哪一站会有新奇好玩的游戏。森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下错车站,那时他并没有睡着,火车靠站他便随着人潮下车,他以为他已经到了,直到出车站他还疑惑不解失神地看着四周环境,惊异怎么才一天世界就完全改变了!那是惟一的一次失误,他马上又买票回到列车上,此后他没有出过差错,他害怕再次面对突然改变的世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再也想不起来,有时候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梦境罢了,他乐于相信那只是个梦境。而现在应该不是吧?森在人最少的站下车,奇怪为什么此处不受欢迎。当他爬过人造假山与人造草皮后随即被眼前的景象给迷惑,那里躺了几具被支解的马的尸体。几名工人正在整修保养旋转木马,工人替马换装被烧黑的绳索,马鞍也重新漆上金色。这里仿佛经过一场战争的掠夺,令人惨不忍睹。工人们议论着,十来个年轻人拿着棍棒攻击旋转木马,他们排队排了很久才有机会搭乘,结果他们很失望很不满意,因为旋转木马不够刺激,他们要求工作人员能够加快旋转木马的速度,被拒绝以后就展开攻击,差点就把整座旋转木马烧毁。森无法想象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充满欢笑的游乐场,他本来可以快乐地骑乘木马,然而才几个钟头世界已经改变了。他看着一名工人努力地把一只马脚黏回马的身体,工人试了几种方法均告失败,最后不得不放弃,那匹马就被竖立固定在旋转木马舞台的基座上。小丑过来察看进度,似乎很满意,血盆大口嘴角极度上扬,这座游乐场全被无所不在的小丑控制管理着,森奇怪他们怎么能忍受让这些残破的马继续旋转呢?小丑朝着他走过来。
  “你想吗?现在还不行,晚上才会装上去,你晚上再来吧。”
  “晚上不休息吗?”
  “这里二十四小时开放,你先去玩别的,晚上人比较少,你可以很快排到一匹马。”
  列车的汽笛声在远方响起,森赶紧回头,辨别了方向,找到月台,重新回到列车上。
  他决定自己再不可以随便地下车,要直接往终点站找回皮包,然后把这一天忘掉。就当是个梦境好了,我现在不是正闭着眼睛吗?森翻转身体,发觉到一只脚已经完全麻痹,那脚似乎不是自己身上的,但是一股断裂的胀刺感却牵连着他的神经让他紧皱眉头。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张开眼睛发现天色已暗,窗外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火车正停在两站之间的旷野,车上广播吩咐乘客不要下车,静待列车交会。这一天的混乱让森很不真实地看着漆黑的原野,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在别人的梦境一般恍惚。可是谁是那个别人呢?别人不就是自己,不然还会有谁?森看着车窗上浮现在旷野深处的自己,他的影像闪烁叠映在交会的列车上,像看到一部滑格的电影,人物的面孔模糊不清,而他们看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列车慢慢地起步,森调整好坐姿,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同坐在旋转木马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车速愈来愈快,愈来愈快,终于抵达了终点站。
  森找到站务人员把遗失皮包的经过说了一遍,站务人员带他到托运间的角落交给另一个值班人员处理,森看着失物招领的布告栏同样的话又说了一次。“你自己找找看,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来,先签个名!”森写下名字填上日期后往失物堆里找寻。“等一等,这是什么东西?”值班人员把森叫回来,“你刚刚不是说要找皮包吗?是谁叫你乱填的。”森看着失物栏里自己填写的竟是一匹蓝色的马。他不解地看着簿册,责怪自己整天都被这匹马给搅得晕头转向,他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也明白不可能解释清楚,于是随口说道:“是一匹玩具马,我掉的是皮包,加上一匹蓝色的玩具马。”值班人员露出狐疑的眼光跟在森后头,“快点找,我等着交班!”森的眼睛把堆放在置物柜的东西快速扫过,没有发现自己的公事包,也没有一匹蓝色的马。这里最多的是雨伞、礼盒、衣帽、书本,妙的是竟然有一只慢跑鞋,森无法想象有人只穿着一只鞋而把另一只鞋给遗落在车上,森发呆地看着那只落单的慢跑鞋。这里被丢弃的东西很可能从此就被遗忘,不知道最后会怎么处理。森漫无目标地胡思乱想,突然,角落里的柜子里传来一阵哭声,值班人员显出不耐烦的表情走过去,随手抱起一名婴儿。森看着这个婴儿,想问的话语哽咽在喉咙,他把婴儿抱过来,眼泪竟忍不住地滴落。他想问值班人员,难道这个小孩也是被遗忘在列车上的吗?他也是个失物招领吗?“你不用怀疑,这婴儿不是第一个,火车上什么都有,上个月发现一具尸体到现在还无人来认领,冰在殡仪馆呢。你的皮包找到了吗?”森摇头,他把婴儿紧紧地搂抱在怀中。交班时,婴儿被铁路警察带走,新到的值班人员看着蹲在托运房门口的森,亲切地招呼他要不要再找一遍,森只是不语。“大库房你找过了吗?有时候东西会被丢到那里去。”森跟着新的值班人员进到一间大仓房,里头灯光昏暗不明,堆积的物品都蒙上薄薄一层沙尘。森失望之际叹了口气,却看到眼前墙壁上挂着的正是自己的公事包。值班人员取下皮包回到灯光下做确认,他拿抹布擦拭着已显老旧的表层。“你确定是这个?”森也怀疑为何皮包才不久便沾惹许多灰尘,但他很肯定这就是自己的公事包,因为皮带上头有他为了调整长度所钻的洞眼。森看着值班人员打开公事包取出自己的小皮夹,更加确定无误,接着值班人员看了看小皮夹的证件,翻阅森刚刚登记的簿册栏项,然后抬起头瞪着森。“请你把名字再说一遍。”森说了自己的名字,想不到值班人员摇摇头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上头的名字跟你说的不符合。”怎么可能!森真想大叫,明明就是自己用了多年的公事包,他怎么能否认呢!“你看清楚一点,这明明是我的,我自己的东西还会认错吗?”值班人员把公事包放到背后的柜子里,堆着笑脸轻蔑地对森说:“是的,你不但认错自己的东西,我想你连你的名字也记错了!”值班人员有意给森难堪,转身取出公事包里的证件亮在森的眼前。森发冷地看着一个名字,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这个名字也曾由穿蓝色短裙的女子口中告诉过自己。
  最后了,已经是最后一班返回的列车了,他用剩余的零钱购买最后一张火车票,车票的地名他听都不曾听说过,他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他失魂落魄地上车,他不断来回彷徨在一长列的车厢,他掉了一只皮鞋却没发觉,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一直以为的自己是别人。究竟是谁?他不是我,那么他是谁?我不是森,那么我是谁?正要去哪里,是回家吗?家在哪里?是有一棵大茄树的小镇吗?是有旋转木马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乐园吗?那里是谁在梦着我的梦,把我编织成一匹漫步的蓝色的马?
  火车紧急煞车划过静悄悄的长夜,车轮与铁轨摩擦的火花激射而出,列车的电子系统紊乱继而失效,车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停止不动,车厢上的灯火也随之熄灭。他摸黑前进,与同样陷在漆黑中的乘客交错而过,没有谁看见谁。
  火车就这样瘫痪在黑暗中,警车不久以后到达,列车长被叫到一旁讯问,列车长否认撞到人,他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蓝色的马……我看见一匹蓝色的马在铁道上漫步……”
  他微笑着,从车门一跃而出,奔驰在疾风劲劲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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