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水边的阿狄丽雅

作者:金仁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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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我去相亲,和陌生的男人对坐着,谈完了天气,谈完了工作,谈完了爱好,连喜不喜欢吃辣椒这样的话题也谈了几句以后,我多半会把朗朗扯出来谈上两句。
  我有个朋友叫苏朗,平时我叫她朗朗。她抽烟(如果对方正在抽烟的话,我就这样说道)。但她不抽云烟,她抽女士烟,从免税店里买的。里面有薄荷,朗朗说(我犹豫一下,如果对方长得还算讨人喜欢的话,我就把下半句说完,要不,就微笑一下了事),抽这样的烟接吻也不会让人讨厌。朗朗就留着这样的发型(如果我们身边恰巧有女人走过,而坐在我对面的家伙把目光盯在她身上的话,我就用这个话头儿把他的目光勾回到我脸上来)。这样的发型一般人打理不起,洗一次压一次,既费时间花钱又多。朗朗那样的女人当然没问题,她的男朋友个个是大款。朗朗说,男人不能太穷,太穷就酸气,穷酸穷酸,最难相处了。朗朗也会弹钢琴(我和男人见面的地点,最近差不多都定在咖啡馆里,这样的地方简直像强盗,不把人的话语打劫得干干净净就不罢休似的。好在这样的地方差不多都摆着一架钢琴),她小时候学了五六年,会弹一些简单的曲子,她以前在贵都酒店弹了几年。弹琴挣的钱不少,还有小费,但也就够朗朗买几件衣服的。她花钱花得很吓人。朗朗总是和我开玩笑,她说我的优点是保守,我的缺点是太保守。(当男人打听女人以往的恋爱时,和男朋友交往的一些细节时,是不是意味着挑逗!)我和朗朗是好朋友,但我们之间思想观念的差别却非常大。她的男朋友变得比天气还快呢。
  朗朗是我与人闲聊时的金矿,男人们听到我讲朗朗的故事时,四处飞动的目光会收紧翅膀,老老实实地停留在我的身上。他们听我讲上一会儿以后,表情就变了。他们的微妙的笑容成为我在日后回想他们时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冒失鬼开口说,你现在打电话叫你的朋友过来吧。我没说话。这个叫陈明亮的男人刚才进来时,身后跟着的介绍人用手扶着他的腰,好像用枪指着他的后腰似的。他是我见的第七个男人,身份是师大的体育老师,表情却仿佛是博士导。介绍人为我们彼此做了介绍,他的两手插在裤兜里,冲我点了点头。
  介绍人给我们介绍完就走了,留下我们两个。他放松身体坐进椅子里,两条很长的腿分别伸到我坐的椅子两边,让我想起一把大剪子。他的话全是短句,也像被剪过似的。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阳光的爪子穿透玻璃朝他身上扑过去,抓挠着,似乎这是当时惟一让他感到惬意的事儿。他喝咖啡的样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捏着杯子把,也不翘着兰花指拨动小匙,而是用手握着杯子喝。我们沉默了大约五分钟,为了打发掉喝完一杯咖啡的时间,我和他说起了朗朗。我说我有个朋友,会用茶叶算命。她能说出很多初次见面的人的性格特征,还有大致命运。陈明亮身子没动,但眼睛抬起来对着我说,一脸怀疑地说,“我不相信。”我说我也不相信,但有很多人相信。她给一些人算命时我在旁边看着,我觉得她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虚。可是被她算过命的很多人后来带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又回来找她,他们说她算得很准。
  陈明亮的表情经过一阵微妙变化后最后定格为一个讥讽的冷笑,“我不相信,除非你把她现在就找来,当场表演给我看。”
  “你以为朗朗是服务生?招之即来?”
  “不敢来了吧?”陈明亮冷笑了一声,“女人就怕动真格儿的。”
  “不是不敢来。”我心平气和地纠正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那你让她来。”陈明亮好像得了理,嘲弄地盯着我,“我很了解女人。”
  我笑了。
  “不敢了吧?”陈明亮把头凑近到我身前来,他的表情和刚才判若两人,仿佛就是阳光里睡足了午觉的猫,刚刚清醒了过来。他掏出手机拍到我面前,“你现在就打电话叫你的朋友过来吧。”
  “她不会来的。想来也来不了,她在外地。”
  陈明亮眯着眼睛瞧着我,好像我这个人与嘴里的谎言已经融为一体了似的。
  “女人都很会撒谎。”陈明亮恨恨地说。
  “你愿意这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招手叫来侍应,“买单。”
  我从背包里往外拿钱包时,陈明亮伸手在我手上拍了一下,把我的钱包打落到背包里。
  “我来买,”他说,“我是男人。”
  我没和他争,出于礼貌,我等了一会儿,和他一起走出门去。
  “再见。”我站在咖啡馆门口,和脾气暴躁的体育老师道别。
  他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朝一家酒店的方向吐了口烟,问我,“开个房怎么样?”
  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你……什么意思?”
  他笑嘻嘻地瞧着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并没有真的生他的气,但我打了他一耳光。然后我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喊声从我身后传来,“这样你就纯洁了?你就处女了?”
  我站住了,慢慢转身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不纯洁?我不处女?”
  陈明亮站在咖啡馆门口,他最后留给我的表情让我很愉快。
  三天后,我接到介绍人的电话,她问我对陈明亮的印象怎么样。
  我说就那样儿。
  她说陈明亮对你印象很好。
  是吗?这我倒没想到。我让司机在一家书店门口停下来,一边付车钱,一边对介绍人说,我得进书店了,书店里打电话不方便,改天再聊吧。
  介绍人好像意犹未尽似的,问我在哪家书店。
  我说了名字,跟她飞快地道了再见,就把手机关了。
  我拎着一兜书出来时,陈明亮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在门口等着,见到我,咧着嘴笑笑,“买完书了?”
  我没说话。
  陈明亮很自来熟儿地拎过我装书的袋子,“这么沉?你买这么多书什么时候能看完?”
  “关你什么事儿?”
  “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友好?”陈明亮笑嘻嘻地说。
  “你找我干吗?还想开房?”
  “那怎么说?”
  “你看你……”陈明亮的笑容在脸上皱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接着沉默了。
  “话说完了?”我从他手中把袋子拿回来,往前走。
  “哎……”陈明亮在后面追我,“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好不好,随便聊聊。”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你不是有个朋友会用茶叶算命吗?她怎么样了?”陈明亮很从容地迈着步子,他一步顶我三步。
  我停下来,“你还想让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
  “不是……当然认识一下也无所谓……哎,你别误会我,你看你用这种眼神儿看着我就好像我怎么着你了似的。”陈明亮口齿有些不清楚了,“那天……我情绪不好,胡说八道,再说你不也打了我一耳光吗?我还以为咱们扯平了呢。”
  “谁跟你扯平了?”我一时没绷住,笑了。
  “笑了好笑了好,你一笑,阳光都跟着灿烂了。”陈明亮也笑了。
  我们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我请你喝咖啡。”陈明亮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
  我犹豫了一下,“上次你请我喝过了,这次我请你。”
  “你请也行,但钱由我付。”陈明亮从我手里又把书拎过去。
  咖啡馆新开张不久,装修后油漆气味没散尽。我和陈明亮呆了一分钟就出来了。“怎么办?”他问我。
  我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前面的一幢高楼,“去贵都吧。二楼有咖啡座。”
  我们往贵都酒店走,人行道旁边的铁栅栏上面缠绕着的藤蔓植物叶子开始变红,那种颜色细究起来很像一种铁锈。
  “你相过几次亲?”陈明亮问。
  “记不清了,你呢?”
  “就跟你这一次还是我们家人硬替我安排的,”陈明亮说,“我以前有女朋友,处了好几年,前一段时间刚分手。”
  “为什么?”
  陈明亮迟疑了一下。
  “不想说就别勉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把我蹬了。”陈明亮笑笑,“除了我她还有个男朋友。我骂她一只脚踩两只船。她说她自己才是船,而我们不过是桨,她用两只桨划了一阵子,择优录取了其中之一。”
  我笑了。
  “好笑吗?”陈明亮看了我一眼,“当时气得我浑身都哆嗦了,我们交往了五年,我不过就是一只桨?但我又说不过她,她是教语文的。我打了她一耳光,我说你拿我当桨涮了那么长时间,我抡你一巴掌也不算什么。她捂着脸哭了。我说你还委屈了?你偷着乐去吧。幸亏我是个桨,我要是把匕首你现在命都没了。”
  我看了陈明亮一眼:“恶向胆边生?”
  “吓唬吓唬还不行啊?要不然,我怎么出胸间的这口闷气?”
  我们走到贵都酒店门口,在旋转门前,我后退了一步,看着陈明亮被几扇门页搅进去。他发觉我没进去,又出来了。
  “怎么了?”
  “我突然不想喝咖啡了。”
  陈明亮的表情变得谨慎起来:“怎么了?我哪句话又说错了?”
  我笑笑。
  “你别这么笑,你这么笑我心里没底。”
  “……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因为你打了我。”
  我望着陈明亮笑了:“你欠揍?”
  “没错儿,”他也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犯贱?”
  有一段时间,我和陈明亮经常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贵都”,那里的咖啡味道纯正。但陈明亮好像是冲着落地窗去的,每次都挑靠窗的位置坐。“我最受不了咖啡馆的灯光,像卧室一样。”陈明亮沐浴在阳光中,褐色的脸孔宛若葵花仰了一会儿,朝我弯过来。“你说呢?”
  我只管搅动着咖啡。
  陈明亮突然把我的眼镜摘下来:“你不戴眼镜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伸出手,陈明亮的胳膊立刻伸到了我够不到的位置。
  “还给我。”
  “你挺漂亮的。”陈明亮笑嘻嘻地说。
  “你再不给我我生气了。”
  “你生气的时候很性感……”陈明亮慢慢把眼镜还给我。
  “你总是这么和女孩子开玩笑吗?”我把眼镜戴上。
  “那你呢?你跟男人在一起总是这么严肃吗?”
  “差不多吧。”
  “因为你是处女?”陈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他凑近到我身前来,“你知道你身上缺少什么?”
  我盯着他。
  “女人味儿,”陈明亮兴奋起来,“所以你给男人的感觉总是硬邦邦的。”
  “什么硬邦邦的?”我瞪了陈明亮一眼,“你当我是死人?”
  “没说你是死人。你读书太多,该敏感的不敏感,不该敏感的特别敏感。”陈明亮换到我身边的沙发里来,“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换一种活法儿。”
  “你要是想老话重提,趁早免开尊口。”我笑了。
  “你看你……”陈明亮笑了,“该一点就透的时候你非不一点就透,不该一点就透的时候你不点也透……”
  我冲他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一个头发披到腰上的女孩子走过来,她的皮肤好像透明似的,眼皮上面涂了蓝色的带亮片的眼影,眨眼时眼波横流,别有一股妩媚劲儿。她谁也不瞧,冷冷地走到钢琴前面,坐了下来。每次弹琴,她都从“水边的阿狄丽雅”开始。
  “朗朗以前也在酒店里弹过钢琴的。”
  陈明亮贴近我的耳边说:“我也会弹……”
  我盯着在我大腿上放着的手。这只体形硕大、颜色怪异的蜘蛛拿我的大腿当独木桥,来来回回地游走着。后来,它像迷失了方向似的,停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陈明亮又坐回到我对面去了,一条腿压着另一条,手好像两只正在拥抱的蜘蛛趴在最上面的膝盖上。他独自生了会儿气,点上一支烟。
  “朗朗在酒店里弹琴,”我觉得嘴里的话就像陈明亮嘴里的烟雾,不知怎么就蹿出去了,“经常有男人来找她,谈好了价钱,她就和男人开房。”
  陈明亮张大了嘴巴。
  “为了挣钱。”我说。
  “……多少钱?”
  “一次一千。”
  “她要那么多钱干吗?买衣服?”
  “为了她妈妈,她妈妈在监狱里。”
  陈明亮又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发生了什么事儿?”
  “朗朗的妈妈是化妆师,”我冲陈明亮笑笑,“不过不是给活人,是给死人化妆的。她跟朗朗的爸爸结婚时说自己是护士。过了好几年,这事儿才暴露了。朗朗的爸爸是个写话剧的,一点儿名气也没有,这下可神气了,在家不是打就是骂的,天天在外面喝酒,逮谁就跟谁倾诉。朗朗的妈妈要跟他离婚,他又不离。反正越闹越厉害,朗朗的妈妈夏天在家也得整天戴着手套,这也不能让朗朗她爸爸满意,他跟人说,早晚有一天非把老婆的死人手剁下来不可。谁也没拿他的醉话当真,但他有一次喝多了以后真动手了,两人打起来了,结果是朗朗的妈妈一时失手,剁到朗朗爸爸的手腕子上,可能是碰巧割断了动脉什么的吧,血流得太多,后来也没抢救过来。朗朗的妈妈过失杀人,判了二十年,朗朗想早点儿把她妈妈从监狱里弄出来。”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陈明亮问。
  “嗯?”
  “朗朗把她妈妈弄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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