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还《沁园春 雪》词一个顺解

作者:罗浩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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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六年的珍藏、一九四五年的赠友,到建国后的发表并在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亲自写注,毛泽东对《雪》词的钟爱可见一斑。毛泽东在文物出版社《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中《雪》词标题处注说:“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两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一些人吗?别的解释都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这个注解是当时最权威的解读了,但是总觉得勉强而不充分,尤其“封建主义”“无产阶级”等处让人感到牵强。诗本不须如此做注的,但毛泽东偏偏这么做了,这应该说是建国后,毛泽东身份变了的一个显示政治姿态、不宜再以王者自视的心态独白。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三日《新华日报》转载《咏雪词话》时加按语:“毛泽东同志咏雪一词刊出后,一时唱和甚多。然而也不乏好事之徒,任意曲解丑诋,强作解人,不惜颠倒黑白,诬为封建帝王思想”(陈晋《毛泽东之魂》),这时毛泽东并不自辩,因为正如柳亚子言“小节出入,何妨日月之明”,然到一九五八年毛泽东领导人民向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开战,不容《雪》词再有歧解,故划出了“封建主义”和“无产阶级”的界限,但毛泽东内心恐不情愿这样直白,陈晋先生又记了一段一九五九年四月《诗刊》邀诗人、评论家开座谈会的事,会上“陈毅说:‘上海有人在毛主席诗中找战略思想,就有些穿凿附会。毛主席诗词有重大政治意义,但还是诗。有人问毛主席: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不是超过了历代所有的人?毛主席回答:作诗就是作诗,不要那么去解释’”。可见一九五八年毛泽东用“封建主义”“无产阶级”来给《雪》词做注是出于害怕“错解”、“误会”的无奈。
  由被“诬为封建帝王思想”到自辩为“批判两千年封建主义”,《沁园春·雪》词不断由字词的修改而趋结篇的完善,也不断由背景的变化而趋认知的复杂。毛泽东的“自注”毕竟是后起的,虽有“须知写诗,不可谩骂”的申明,然时过境迁的时代感使他对事物的认识不可能单纯地停留于一九三六年或一九四五年之时,所以我以为对“自注”不能不重视,但也不必奉为“一句顶万句”的后人认识《雪》词的圭臬。
  
  三、从“语体语境”谈《沁园春·雪》中“风骚”“文采”之运用
  
  有一段时期,人们谈《雪》词,为极力掩盖“帝王思想”,常常争论对“封建帝王”怎么看,如谈词对“秦皇汉武”等是否定多还是肯定多,近一个时期谈《雪》词,人们似乎又陷入把毛泽东与五位帝王甚至更多帝王做比较的思维中,其做法是很聪明地在肯定《雪》词很好的基础上,指出词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当然多是艺术而非思想的,从而在自觉高雅的层面上欣赏自我敢于挑战杰出词作的惬意,这不能不促动我意欲借唐韧教授的另一概念“语体语境”,来做一些指说。
  《名作欣赏》二三年第六期唐韧教授的文章之后,紧接着便是淮阴师院教授魏家骏先生的《“数风流人物”再细斟》一文,主要与人争论对“数”字的解释,有人提出毛泽东自注“末三句指无产阶级”,但无产阶级怎么“数”?魏教授说是“理解为‘比较起来最为突出’也未尝不可,但据毛泽东本人的意思,好像不是应该这样理解:‘历数两千年来的历代帝王,他们都已经烟消云散了,看当今世界,无产阶级正在登上历史舞台!’至少,我觉得这样来理解,比较切合毛泽东写作这首词的一九三六年初的思想境界”。魏教授之说虽可通,但不全面,因为立足“语体语境”考察,一九三六年红一军团长征结束,毛泽东作了长征是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都没有的壮举的讲话,把这散文表达移入同期创作的《雪》词,则无疑“数”有两层意思:一是有“算来”的意思,算来历史上的帝王人物该让位给“今朝”的“风流人物”了,因为他们只知争夺一姓江山的做法,早该退出历史舞台了,用毛泽东对未来的展望:是将被无产阶级统治天下的“寰球同此凉热”(《念奴娇·昆仑》句)的时代所取代;二是有比较而言“超越”古人的意思,长征之举超越了“三皇五帝”,当然也就超越“秦皇汉武”,超越在何处?毛泽东说在“文采”“风骚”方面,什么是“文采”“风骚”呢?毛泽东指的当然不仅是文学,而是文治。现在有很多人在文学上打转,毛泽东提到五位帝王,那就比一比他们的文学创作,于是说“秦始皇没有留下作品;刘邦一手打下汉朝,又是瞧不起诗书的无赖,留下口实,本来最有资格入线;可是毛在汉朝偏取汉武帝。‘汉祖’会同‘宋祖’重复,写成‘汉高’不协于律,写成‘汉帝’又嫌含混,况武帝的文采比高祖要好;唐太宗可称得起风骚,他能文善书,但真学他的人怕绝少;宋太祖没有文名,有两句‘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诗,还有附会之嫌;成吉思汗文则更差”。由是得出结论“毛列出的那群帝王,文采上似乎大半赶毛自己不上。毛从几百号帝王里挑出这五人,去取的标准是政治功业,而非文学声名,虽说评述的侧面是文采风流。所以李氏父子、曹氏父子、宋徽宗等都落第。假如提到他们,毛蔑视起来,会不会那样轻口妄舌、有恃无恐?这个问题不必管得,即便毛赶不上他们,为了显示他扫空一切的气魄,在词里讲几句自我膨胀的夸大话,那也正常。诗人配有撒谎、自吹特许证的,好些诗的成功便因为善于夸海口、吹牛皮。譬如李白一部分诗。”这种由“比”而产生的评论或“误读”,真教人哭笑不得。毛泽东在词中显然不是在与五位历史帝王比文学创作,当然如与中国历史上“几百号帝王”比比文学创作,毛泽东也不是“夸海口、吹牛皮”才能拿第一的,而非其莫属的!毛泽东所谓“文采”“风骚”,是他说的“主文而兼武”、“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之类的“文治”理想,他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畅言说:“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所以“文化军队”、“文化革命”,是毛泽东建国后始终关注的领域,尽管失误众多,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始终是被提倡的。
  还有网上周泽雄先生的《说说毛泽东诗词》一文,在讲“节约原则”时言:“毛泽东《沁园春·雪》公推杰出,有说当年蒋介石展读后都大加叹气、深愧无地。蒋介石先生的文学鉴赏力如何,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对此颇有保留”,原因是“该词的句子颇显大手大脚,难称经济”,周泽雄指出:“该词下阕,颇似清人孙髯翁那副‘古今第一长联’,试作一比较。孙髯翁曰:‘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毛泽东的写法是:‘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不难发现,孙氏笔墨比毛泽东经济得多,且有形象可以捉摸,有动作可供遐想;毛泽东的诗句多为判断,形象系数较低,诗味直截了当,读者无需想象介入,只要接受诗人的断语就是了。必须重点注意的是后三句,因为我们看到,那实在只是一句大白话,前两句缺乏独立诗性功能,仅充任末句的注解,即告诉我们谁在‘弯弓射大雕’,且第二句又只是在补足第一句未竟之词,仿佛西洋诗中的‘待续句’。严格地说,这是散文,没法按诗法相衡。”这种判断周先生想必很是自得,但大多数读者恐怕不会同意,且不说“汉习楼船”类在理解上和气势上不如毛泽东的几句流畅,就是楼船、铁柱、玉斧、革囊也让人想象不出怎么就比文采、风骚更为遐想,铁柱、革囊等单就形象而言,肯定没有“弯弓射雕”更富动感且能达情,就像我们说“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感觉是想到了相如、李白、杜甫和苏轼,但很空泛,而我们读到辛弃疾“安能依天抽长剑,扫却西北浮云”时,我们会说是白话但也是实在的诗词之句。所以从“语体语境”角度说,好句不以节不节约为标准,况词的长调即是讲铺排的,用“赋”的手法而展开的,这也是与律诗的不同所在,苏轼称道柳永“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不减唐人高处”,但与杜甫的“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比,还是浪费很多,若用周先生的节约原则来衡量,柳句恐要不存了。
  又见网文说:“‘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句,山而能舞,尚可理解,山形蜿蜒屈曲,像爬走时的蛇身;要把这个印象写得更刺眼,‘爬’而变‘舞’,夸张一下无妨。可我们想象不出一大片高原怎么引起人‘驰’的感觉来;难道大家全站在太空里,看见地球自转么?即便这山便在原上,还不能由原上的山动感到原动;恰好相反,山在动,原便显得是静的,正因为把原当为静物,山才有动势。”网友由此推测:“‘蜡象’便指山,‘山在原上驰’。不过,把‘舞’和‘驰’同时加诸一山,这山既载歌载舞,又载奔载驰,那便‘又作巫婆又作鬼’,自相矛盾了。作者有责任把话说周密,把谎编圆转,他得照顾读者心目中对事物可能性的限度感。否则,作者的想象,读者会觉得不像,作者自以为佳想,读来要当为瞎想了。”这一段解诗真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山”能想象成“舞”,“原”就能想象为“驰”,唐诗人李贺所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这网友肯定是理解不了“齐州”大地怎么成“烟”了、“海水”怎么想象能装入“杯”中呢?诗词不是科学,若用科学解读,诗必不存。所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千里、万里是同义复现,但大小范围不同,看“山”似“蛇”、想“原”如“象”,一种混莽之动感油然而生,“山”动与“原”动构成递进壮观的层次感,这都是作者心动的潜像,它顺势带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激荡情怀,“原”动为“山”动的补充和延展,类似的诗句在毛泽东还有“山,翻江倒海卷巨澜”、“海酿千钟酒,山栽万仞葱”等。毛泽东的“帝王霸气”带来的用语的超常想像力一直保持到晚年,如“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之类的表达,“语体语境”亦如此,在诗词这典雅文体中直抒“不须放屁”,不仅是对孔子所谓“诗言志”“思无邪”的冲击,更见出其不守常规的语言霸气。
  鲁迅先生曾警告国人说“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到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的奴隶好’”。现在我们接受不少西方的文艺观念,若不是融为己用,而是反过来作为小看我们自己的文艺传统的把柄,对一些公认是经典的东西,也刻意标新立异地去否定,那么鲁迅先生的警告就会反过来成为事实,让大家争做“自己的奴隶”而相互“攻讦”——“窝里斗”。以此观之,《雪》词“帝王霸气”的意义正在于告诉大家要做“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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