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2期
肖照
作者:程乃珊
上海大约是全国最注重拍“肖照”的一个城市。
1839年8月19日法国人路易·达盖尔在一块光滑的涂有感光乳剂的金属板上,经过照相机的感光,再通过药液的化学作用,拍出世界上第一张照片。
19世纪50年代,中国还在咸丰年间,上海已开设出全国首家照相馆“公泰”,经营者罗元是个广东人,曾为清道台吴健彰的会计司。那时拍照片收费昂贵,直到20世纪20年代,一张全身小照片要收大洋一两块,当时一担米不过卖三块大洋。故而现今拿得出20年代照片的人家,多为旧时望族富有人家之后。
照片刚在上海问世时还不兴拍风景或静物,多为人的肖像,照片是人的肖影的克隆,故而上海话称为“肖照”实在十分贴切。
直至清末,上海地区的照相业已十分发达,以至后人都公认,中国的照相业是从上海开始。1905年出版的《绘图游历上海杂记》也曾作以记载:“照相之法,出自西人,传于上海……”
查考上海近代史,我们可以发现,但凡中华第一的西方现代文明,永远是在上海萌芽破土,也唯有上海的水土才适合这些西方新玩意的成长。
不过上海的市井百姓,在摄影术刚刚传入上海时,将其视之为摄人精血的邪门歪道。传说早年的上海人唯有在每年年关上城隍庙烧香时,才去照相馆让镁光灯对自己闪一闪,然后照片也不拿就走人。为的是,将一年的晦气摄去,喜洋洋地迎接新年。难怪相传,上海首家照相馆就是开在老城隍庙,似是有理可据的。
19世纪70年代,上海的照相业已逐渐兴隆,去照相馆留个影,一般中上等上海人家都视之为十分隆重,但不再有迷信的顾忌。
为招揽生意,上海的照相馆竞相为名伶名妓照相,再将其出售,有点如今日明星闪卡,以迎合小市民娱乐观赏的心态,所以上海早期的照相馆大都集中在三马路、四马路上。
1884年我国第一本画报《点石斋画报》第3期,刊登以一幅题为《我见犹怜》图,画中两个太太,一位坐着一位站着,中间隔着一张西洋式圆桌,桌上放着一盆花卉,背后是画着堂·吉诃德式风车的西洋风景屏风。由此可推测,在19世纪80年代,上海人拍肖照已相对普及,连深闺中的淑女贵妇也会出来拍肖照,可见上海文明开放之先。
直到20世纪30年代,拍肖照在上海人生活中,仍属一件大事,决不像现今这样,照相机里永远装着胶卷,有拍无拍地随意揿几张无所谓。
上海人第一张慎重其事的照片,当为满月照,然后是百日照、周岁照、入学报名照、大学毕业照、结婚照,与第一个孩子的合影照……从前上海人40岁一过,好像戏已唱完,连拍照片的兴头也疏懒了。于是,只有逢40、50、60等大生日,才想到拍张肖照留影,反正年纪一大,拍单个肖像越来越少,横看竖看都看不入眼,越看越触气——心一横,不拍了!而合家欢,倒也很喜欢拍,子子女女一大堆,自己当中一坐,手里再抱一个,心里自然很有几分喜气,很有种成就感。
上海旧时照相馆,合家欢照都是其主打项目之一,特别当时家庭照相机不普及,拍合家欢就非去照相馆不可,如此全家兴师动众打扮好涌向照相馆,也可算是家庭一桩盛事,特别对小家小户人家。但凡拍合家欢,必也有个主题:为纪念某个特别日子,或者某个长者大寿,某个有出息的小辈毕业或结婚……上海人家想到要拍张合家欢,必是相对家道顺利,财旺丁兴,否则,是没有那份心思拍合家欢的。
上海老人家都喜欢拍合家欢,镁光灯闪一闪,那份祥和兴隆的气氛,就给永远固定下来。闲时看看这幅合家欢,会切切实实感到拥有的安慰和幸福。难怪电影《家》中,高老太爷病危之时,导演特地处理这样一个镜头:高老太爷要觉新摘下墙上那张合家欢,老泪蒙地恋恋地抚摸着这张多年前的合家欢,因为,那是已逝去的高家流金岁月的象征!
上海老式人家的合家欢肖照十分有意思,特别那些四代同堂的照片,坐当中的家长们必是瓜皮小帽,长袍马褂,加绣花裙袄的女家长;风华正茂的中年一代西装革履,旗袍、绣花鞋;花样年华的第三代梳着飞机头,穿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衬衫和时尚的布拉吉、高跟皮鞋;第四代给搂在长袍马褂怀中,是一身城中最新款的童装……因为拍合家欢,各人都将自己心目中最中意的时尚装束穿出来,于是,等于汇合了各个时期的衣着时尚和审美,老照片的价值就此体现出来。所以讲,几代同堂的合家欢,同时也是一份真实的城市人文历史档案。
老上海人拍照片有许多忌讳。首先,据说拍四世同堂的合家欢时,必得缺个把人,或者因为“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警戒,也或者是上海人一种策略性的自圆其说:旧时因交通不便,而三代四代大家庭往往人口庞杂,各分东西,要一人不缺赶这合家欢镜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为弥补这种心理遗憾,就有了这不成文的说法。
肖照的问世,确实很大程度改变了上海人的生活。其中一大革新是以肖照代替原本制作耗时耗力的先人肖像。
肖照未在上海人生活中流传开来之前,上海人的先人遗像都是请绘画工匠画的千人一面的象征式肖像,称之为“尊”。
“尊”的画工很细致很讲究,“尊”上的先人都给画得很气派、很雍容,男女都穿着朝服、挂着朝珠,男的戴着翎毛、官帽——反正人都不在,死了,不会有人去外查内调他们的先人是否真的做过官,做的是几品官!
中国人讲究家世,“尊”的画匠们在这里极力满足客户的需要,大方地给“尊”中先人封上各种爵位的官阶。于是每逢过年、冬至、清明等大节,两张甚或更多的“尊”就刷刷给挂了出来接受后代的祭拜。
肖照进入上海人生活中后,先人的肖照代替了昂贵的“尊”,科学便捷且形象化,先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远要胜过那空洞的凭空想象的“尊”。
先人们或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更有全身戎装、佩着勋章,有的肖照面上还有名人的题词,这下,官阶、社会地位,可是货真价实,不容置疑的。可惜这样的先人遗照大多在“文革”中被销毁了,实在可惜!能够保留下来的,在今天真可谓十分珍贵。因为当时的此景此情此人,是不可复制、不可再现、不可追回的,除非肖照才能将其记录下来。
文明的进展程度总要付出代价,肖照的普及大大冲击了手工肖像绘画工艺,特别是“尊”的工艺,大约早已后继无人。传说在上世纪30年代,已有外国人在上海高价收购各种“尊”,上海人讲究实惠,纷纷冒着“大逆不道”之名,将老祖宗像卖出去换取时髦的西洋玩意,如落地无线电、留声机、电冰箱之类……当然也有那等传统守节的上海人家仍旧保留着老祖宗的神灵,想来也逃不过“文化革命”的厄运,相信现今上海人家中还保留有“尊”的可谓微乎其微;据言苏富比拍卖行对“尊”的卖价,叫得很高。在香港,一对清代的“尊”,一度可换高尚区一套中型住宅!
今天在上海旧区许多老上海人家中,朝南正面墙上仍必有一张两张眉目表情严肃的放大的黑白肖照,逝去的先人仍日日夜夜与小辈生活在一起,督促着后人要荣祖振庭……上海人再海派再洋派,老祖宗前总归不敢失礼,时日久了,墙壁上留下深深的镜框的印痕,那一度灿烂喧闹过的生命,就浓缩在那两帧泛黄的黑白方寸之间,默默提点着后人,我们是从哪里来,我们曾经为这个城市做过什么……上海人没有故井家园可以缅怀,因为上海本身是个移民城市,我们的“根”,原来就系在石库门弄堂里这两张黑白先人遗像的方寸之间!
现今新生代年轻人早已不耐烦这些表情呆滞的黑白照片,他们也根本叫不出那些肖照中人的名字,他们之间积淀了太多的时光的尘埃,一如那高悬着的两张镜框面上蒙的那层灰尘。
老房子要拆了,那全新的现代化的装修与这黑白泛黄照片如此不相称……正好现有人专门做这收购,收购这些泛黄的粘在印有凹凸的照相馆名字的(这些照相馆十有八九现今也不存在了)照片,据说早几年已有东洋人、西洋人开始收集老上海人肖照,包括那现今新生代人眼中老土又不堪入目的黑白先人遗像,所以上海滩开始了有收购老照片的生意——当然限于1949年前民国时代的,越老土越好,瓜皮小帽拖长辫子的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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